死局(2 / 2)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救他。我去见过他,他说他心里有数,他必然有所对策,你现在要做的是进宫。”
“进宫?”
“对,进宫!”大皇子斩钉截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道:“你要想办法稳住瑾儿的情绪,不要让这些消息传到她那边,也要想办法从父皇的口中知道他到底要怎么做。”
“你……”
“我不能去。”大皇子沉稳道:“我要避嫌,哪怕是为了唐未济,我也不能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魏孝熙翰咬了咬牙,重重点了点头,“好!”
“放心吧。”大皇子低声安慰,也不知道是说给魏孝熙翰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既然说有把握,那就一定有把握。不是所有人都站在老太师那一边的,放心吧。”
……
剑南道的局势稳定下来,连带着流沙府和南漠沙海那边的妖族肆虐的情况都少了很多。
王圣人与南宗佛子两位大人物在这种时候于流沙府见了一面。
南漠沙海与流沙府的风土人情差不太多,只不过南漠沙海因南宗的存在笃信佛教的人更多。
流沙府的防守力量相对偏弱,若不是映月书院还藏着王圣人这么一号任务,流沙府怕是早成了第一个突破口。
如此情况下,王圣人自然是走不开的,倒是南宗,佛子虽然是南宗的中流砥柱,但论起战斗力来,南宗还是有不少老和尚比他强得多的。
佛子身后仍然背着那个佛陀雕像,自天上行来,温文和煦,看他一眼便可欲念尽去,心境平和。
相比之下,王圣人就显得潦倒邋遢多了,面容干黑,身形枯瘦,看上去像是吃饱了风沙长大的老农。
佛子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微微欠下身子,与王圣人双掌合十行了一礼,“圣人唤小僧前来,所为何事。”
王圣人盘膝坐在沙地之中,没有寒暄,开门见山,“我听我弟子说少游侯回天都发生了一些事情,你可知晓。”
佛子点了点头,“此事小僧也有所耳闻,只是我等戍守边疆,鞭长莫及,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王圣人道:“少游侯于剑南道有功,我想再去一趟天都澄清事实。”
佛子叹了口气,便像是那佛像叹了口气,“圣人,你此前去了一趟天都是妖族没反应过来,若是再去,怕是要给妖族机会,你我都动不得的。
“不如就让我南宗与映月书院各去一人,表明你我态度便是。”
王圣人本意便是如此,他心中自有轻重,旋即点了点头。
映月书院与南宗的人快马加鞭往天都赶去。
***
冥河。
霜月被叫到了秦老将军的面前。
连日的杀戮将冥河的水都染得通红,也把霜月眉间的冰雪堆拢得更坚实。
秦老将军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轻声道:“你最近太累了,我还没死呢,不要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上。”
霜月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秦老将军知道她冷清的性子,也知道她不会把自己的话当成圣旨去遵循,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越发心疼她。
“剑南道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霜月又点了点头,她脑后的两枚月牙刃轻轻碰撞着,发出“叮当”的脆响,“爹想让我去帮唐未济?”
“不错。”秦老将军点头道:“唐未济不像是传闻中的那种人,圣上怕是受人蒙蔽,你回去之后把这份奏章交给圣上即可,不要多言。”
霜月接过秦老将军递过来的墨迹崭新的奏章,从头到尾一字字看完,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觉得圣上不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
秦老将军似乎对她的惊人之语有所适应,只是听着,没有阻止。
“民心最容易被煽动,天下众口算不了什么,这件事情中唯独有两件事情极为难办。一件是征南侯被玄武营打的那件事,唐未济若是拿不出理由,天下不服。另一件事就是玄武营的身份问题,他们已经不是人族,这是没法更改的事情。”
“玄武营,毕竟有功啊。”
“有功又能如何,区区一千余玄武营,在某些人的心中不比一千只蚂蚁重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不可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相信玄武营的。”
“红枫坡惨事历历在目,便是我都有所耳闻,这件事情……哎……”
“没用的。”霜月握住了秦老将军的手,轻声道:“爹,你适合带兵打仗,这些勾心斗角的朝堂事你管不了的。”
秦老将军苦笑了一声,“是啊,不然的话我何必一直呆在这里不愿意回去呢。只是唐未济,真的可惜,尽人事,知天命吧。”
“我只是搞不懂圣皇为何要处处刁难唐未济。”
“不是刁难。”秦老将军叹了口气,“唐未济最好的下场就是和他的老师剑囚一样,除了这个结局,他选任何一条路都不是圣皇愿意看见的。对于圣皇来说,唐未济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大唐,整个人族的意志。”
霜月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秦老将军拍了拍脑门,“对了,差点忘了。”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我听说剑南道的胜利和唐未济那边的一名战将有重要关系,你把这册子带给他。”
霜月诧异了,“爹,这可是你毕生的心血。”
“去吧,带过去吧。天下人族都是一家,如今战事频繁,那个叫朱仲春的颇有天赋,不要敝扫自珍,埋没了他的才华,我倒盼着天下人都与他一般,有资格让我赠册。做人大气一些,不妨事的。”
霜月点了点头,“唐未济若是不死,我会把这东西给他的。”
****
“门三!你要意图谋反么!”
“门三,你堂堂龙渊卫天一大将军,如何敢做出这种事情!”
“门三,你就不怕圣皇追责,你就不怕事实披露,天下人要杀你么。”
“唐未济无罪,唐未济无罪!如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话你如何能说得出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门三,你与征南侯勾结,我若不死,必然亲奏圣皇,你最好杀了我,杀了我!”
黑牢中金光熠熠,化作无数大大小小的“封”字,引动天地之力将深处的人影封锁。
声音传递出来,回荡在阴冷空荡的牢狱之中,让人牙缝都生冷意,好似鬼魂在这里游荡,发出阴冷的笑声。
“我叔父尸骨未寒,你们竟如此对待剑南道功臣,天打雷劈,你们要遭天谴的!”
“我叔父在天上看着你们,剑南道战死的百万将士在天上看着你们!你们这群天杀的,狗娘养的!”
稻草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紧跟着响起一个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小韩将军,省省力气吧,门三不会理我们的。”
韩仰之就像是没听到那人说话一般,拼命拍打着那些个金色的“封”字,朝着外面凄声怒吼。
那些字金光灿烂,纹丝不动,充分彰显了龙渊卫大将军的深厚实力。
韩仰之折腾了半晌终于累了,贴着那个字缓缓坐倒在地上,从肺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拼命工作的老旧风箱。
“喝点水吧。”那声音又说话了,稻草声响起,那人挪到韩仰之的身旁,递给他一碗水。
韩仰之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个干干净净,“啪”一声把碗摔得粉碎,骂了一声。
更深处响起一道沉稳疲惫的声音,“贤侄,这碗又没得罪你,你何必与它过不去呢。”
韩仰之豁然转过头,一双眼睛像是冒出火来,在黑暗中发着光,“文将军,这都没天理了!我们是功臣,功臣啊!定针山上那些坟墓还看着这里呢,他如何敢把我们关起来!”
“你我要不是想去天都,门三也不至于这么对我们啊。”文鸣栾在暗处挪了个位置。
“是啊,”近前的那声音苦笑道:“我们若不是功臣,只怕这些牢狱周围放置的就不是‘封’字,而是‘杀’字了。”
“早听说四营四阁四卫之中唯龙渊卫阵纹最强,真没想到第一次体会竟然是这种情况。”韩仰之惨笑了一声,缓缓躺在地上,只余下肚皮起伏。
他有气无力道:“他把我们关起来,他关不了整个剑南道的人,事实真相总有一天会传出去的,到时候他必死无疑!”
“真到了那个时候,少游侯已经死了,谁还在乎真相到底如何。”文鸣栾叹了口气,“符柏,你说是不是。”
邰符柏跟着叹了口气,语气中说不尽的落寞与痛惜,“小侯爷天纵英才,邰某平生罕见,只可惜惹上了小人……”
“想想那征南侯是个什么德行,我现在恨不能把他剥皮拆骨。”文鸣栾恶狠狠道:“当初就应当趁着战乱杀了他,哪里来还有今日之事。”
“贪天之功便也罢了,少游侯若是因他而死,我等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他们抓不了所有人的!”韩仰之低声快速说道。
“他们只需要把带头的人抓起来就行了,何必抓所有人。”
“那我们怎么办,只能眼睁睁看着侯爷去死么?”
沉默,许久的沉默。
“不然呢。”
声音不甘而痛苦,像是一条被钉在地上垂死的扭动的蛇。
是啊,不然呢。
天下之大,还有谁能帮得了唐未济。
******
天都越发冷清了。
刚过了年的热闹迅速敛去,都没人出城,只是每个人心中的火焰却越发炽热。
在这诡异的、暗流涌动的沉寂之下,时间来到了正月十五。
在这一天,征南侯和愿意作证指证唐未济的赵将军来到了天都。
而在这短短时间里,天都发生了很多不起眼的小事。
比如东来居被人一把火烧成了平地,比如飞虹苑那间小草屋不知道被哪个胆大的拆了个干干净净。
唐未济对此一无所知。天都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就等着看他要怎么去做,等着他露出破绽,然而他却什么都没做。
他被带到了刑部,除了一开始小小的抗拒,之后便什么都没有做。
黑暗中的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小小的院落,甚至有人动用关系通过天都大阵监视着他。
那小小的院子里却不曾发生任何事情。
唐未济只是在院子里面修炼,他就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又或者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却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在那边等死。
这反而让缩回了拳头准备随时拆招的天心有一种拳头打到空处的无力感。
这些天,唐未济越是沉默,那无声的漩涡在天都的上空就变得越发巨大,于是大家也就跟着沉默。
越漫长的沉默藏着越巨大的风浪,谁也不会相信那个敢当着圣皇的面抢亲,与三仙境大打出手的少游侯;那个在东来居以三气境敢和李四动手的少年会甘心去死。
很奇怪的,唐未济今年二十二岁,他带给众人的感觉却像是在面临一个处乱不惊的老妖怪。
一分一秒,一分一秒,压在众人心头的石头一点点变得沉重。
如果说唐未济还有什么后手,最有可能的就是在赵嘉和征南侯回来之前。一旦他们回来了,唐未济一只脚就踏进地府,拽都拽不回来了。
这个道理不仅仅是天心这帮子人懂,站在唐未济这边的人也懂。
他们在等着唐未济出手,唐未济一直没出手。
黑暗中的眼睛闭上了,巨兽似乎变得弱小,呼吸轻缓,放弃了挣扎。
天心在上河园中睁开了眼睛,眼中藏着两个银色漩涡。细细去看,魂都要随着漩涡的转动被勾进去。
“他到底在想什么?天都内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找人一直盯着玄武营呢,玄武营没有一丁点的动静。”淮侯抚摸着自己的胡须,“你们说他是不是真的放弃了挣扎,知道大势已去?”
老得只会睡觉的鉴侯睁开了眼睛,“朝堂上下几乎都是我们的人,没人帮唐未济说话,他想借力也没有办法。”
“大皇子呢?”
“大皇子整日闭门不出,听说是在找他丢掉的金丝雀。”
“二皇子不是也回来了。”
“二皇子进宫之后就没再出来。”
“瑾公主也没动静?”
“宫里传来消息说瑾公主近日面如枯槁,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但的确是没什么异样。”
“那些宗门中人呢?”
“南宗、稻宗、北宗、彩衣阁、捉刀教都派了人过来,圣上见了他们一次,听说谈了半天什么都没谈出来。”
“天工阁、天机阁,神机阁,玄机阁一个动静都没有?”
“玄机阁的大天师倒是向圣上进言了,但没有回应,便也不了了之。”
“大天师是太玄教的吧。”
“不错。”
“太玄教都要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这些东西。”天心冷笑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李四如何。”
鉴侯与淮侯对视了一眼,淮侯苦笑了一声,斟酌言辞,“说实话,剑神大人孤家寡人,想做什么我们不知道,也管不了哇。”
“唐未济去长安街找过他了,到底说了什么,还没有打听到?”
“羽林卫控制的天都大阵奈何不了李四,他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便没人能知道,哪怕是圣皇。”
“区区一个李四。”天心思索片刻,摇了摇头,“翻不了大浪,除非……”
“除非……”淮侯与鉴侯对视了一眼,不明白天心在说什么。
“除非是那条黑龙。”
“不。”天心突然笑了,“不,他若是来了,唐未济更脱不了身。黑龙说到底也是妖族,唐未济的底牌绝不可能是他。”
“到底是谁?他不可能束手就擒。”
“是乌鸦?不,不会,乌鸦九脉从来没合作过,再说他们也不敢出现在天都。”
“剑南道那些将士开不了口,没人会帮他说话。事实真相我们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李四若是出手自然有圣皇应付,卖酒翁远在大雪山,现在还没动静,赶不回来。再说卖酒翁与唐未济交情不深,不会帮他出手。”
“朝野内外,没有一个人帮得了你,也没有一个人能证明剑南道的事实真相,你又能怎么办?”
“玄武营的身份是已经定了的,这是唯一的事实真相,天下人只会信我不会信你。”
“这是一个死局,从你敢带着玄武营回来的时候这就是一个死局,你要怎么破,你能怎么破?”
“明日便是堂审,圣皇指定老太师和二位侯爷去审,唐未济如何翻身?”
“圣皇显然就是要唐未济去死,全天下的人都要他去死,哪怕你是拯救了剑南道的战神又如何,他们会信么?没人信,你死定了。”
“破局?破不了的。”
天心快步走到廊檐上,一脚踩上飞檐,朝着刑部的方向疯了一样大声笑着。
“我等你出手,我等你出手!”
“你怎么和我斗,天下人都站在我这边,你怎么跟我斗!”
“你破不了我的局,你死定了,失去的,我要在明日统统拿回来!”
夜幕垂落,杀机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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