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 第97节(2 / 2)
楚琰十六早上去了帝苑寝宫,却被告知楚珩没醒,被陛下挡了回来,从上元节夜宴后就再没见到过人影。他心里有些隐隐担心,正惴惴着,十七上午的春猎一散场,就有个御前的小内侍悄悄过来告诉他楚珩得了水痘。
小内侍只说有空可以去看看楚珩,不远处还有钟平侯府的人看着,人多眼杂楚琰也不及多问。回去后越想越放不下心,楚琰虽才来帝都,没细学过宫规,但也知道这种过人的病不论轻重一律要移出去的,御前更是严防死守,平日里哪怕再得宠这时候都没情面可讲了,谁也不敢令圣躬犯险。
水痘虽然得过一次就不会再染,可它有碍观瞻,不管原先再好看的人,脸上起了这个,那都跟“俊”字沾不上边了,有些发作厉害的说句“形容可怖”也不为过。圣驾跟前当然容不得这样面容不净的,免得有污圣目。而他哥哥的情况似乎还要更严峻一些,楚琰一直都摸不准皇帝对楚珩的喜欢,到底是不是上位者只基于容色而产生的“宠爱”,他担心的事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楚琰心神不宁,关心则乱之下,草草吃过午饭就去了帝苑。等进了门才发觉自己唐突了,这个时辰正是行宫午憩的时候,稍不注意就会扰了圣驾安歇。楚琰硬着头皮垂眸敛目地跟影卫往里走,绕过回廊行至寝殿月台,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轻笑声,接着是几句恼羞成怒的嗔怪,楚琰循声抬头,一眼就望见了暖阁南窗里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是他哥哥和……皇帝。
初春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巨大的南窗洒在罗汉榻上,楚珩坐在天光下,皇帝站在他身前,正弯着腰往他脸上仔细地敷药,眉梢眼角满是笑意,一脸的揶揄。
楚琰一怔,正待重整思绪,耳边听见御前内侍的声音:“四公子,穿了纱袍再进去吧,虽说您从前得过,但万一衣服上沾了病气,带出去也是不好的。”
楚琰赶忙回神,道了谢从祝庚手里接过棉纱袍罩在身上,方跟着进了殿里。
楚琰跪下请安,楚珩一看见他,当即气道:“你这人真够缺德的,自己一个人笑还不够,把阿琰也叫来?”
凌烨侧头,见楚琰这时候过来也有些惊讶,叫了声“平身”,令赐座,又顺着话笑道:“远不止,我还让人告诉了你师父。”
“……”楚珩一口气堵在喉头,捶了凌烨一下,转头道:“祝庚去告诉守门侍卫,别放叶书离进来!”他脸上又是水痘又是药的,能把“鬼见愁”给笑到傻,说不定还得画下来拿回漓山一两银子看一眼,广泛传阅。
凌烨忍着笑,添了一句:“就说是朕的旨意。”
人已经得罪完了,描补也没用了,楚珩才不领他的情,睨了一眼,转过头对楚琰说话:“我药还没涂完,你先坐会儿吃些茶点。”
楚琰应声,眼角余光悄悄看了看皇帝。
凌烨示意楚珩解外衫,一边弯下腰继续给他涂药,一边道:“你这几天不能出去,我是怕你在屋里待着发闷才告诉你弟弟的,好让他闲暇时候来看看,可不是叫阿琰来笑你——”
他说到一半,自己却弯了唇,指着楚珩前胸,又抬头往脸上看:“你瞧你这水痘痘,个头小,疹色红润,水浆清亮,乍看倒有几分玲珑可爱……”
这还是人话吗?!楚珩气红了脸,恼得就要揍他,凌烨连忙后退一步避开,又好言安抚了几句,方才得以继续抹药。
这一幕落入几丈外茶桌旁的楚琰眼里,他来之前设想过无数结果,哪怕最好的也比眼前此景差出二百里地去。他哥哥脸上水痘虽不多,但涂了星星点点的药膏,好看绝对是称不上了,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说出“玲珑可爱”四个字的。
有种缺德又温馨的感觉。
楚琰在春蒐首日取得了很不错的名次,这是自侯府世子楚琛被皇帝亲令推迟入朝后,楚家迎来的第一件光彩事,一扫钟平侯脸上的郁气。当晚上元节夜宴后回到住处,父亲就单独留了他,和他讲了些世家之道、帝都朝事以及……陛下。
父亲口中的陛下是个持重到有些淡漠的君主,面沉如水不怒自威,虽然年轻却喜怒不形于色,颇有雄主之像,是个站在云端俯瞰众生、需要人小心恭谨应对的帝王。可眼前这个——
“还能在脚背上长一个,你这水痘真有本事……”凌烨越看越想笑,也果然在楚珩的怒目中笑了出来,“……好了,涂完了,先别穿鞋了,回头让人做双大些的你趿拉着,免得弄破了留疤。把氅衣穿好。”
皇帝放下药,起身离榻,内侍捧了折沿盆上来服侍他洗手,他唇边笑意不减,直到擦干手转过身,看见楚珩草草披了外袍,衣带还在外头飘着,才露出了他的威严——
皇帝过来亲自提起了坐榻上的大氅,走到楚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着脸说:“穿好,这档口不能再冻着了,回头要让我看见你敢脱下来,饶不了你。”
内侍又呈了利湿的冬瓜皮汤上来,皇帝递给楚珩。
皇帝手握芸芸众生的生死荣辱前途命运,是大胤九州的天,所以帝宫是九重宫阙,与红尘凡世如隔云端。可眼前的帝苑寝殿,却有种岁月静好的人间烟火气。楚琰先前来时的担心不知不觉地消弥无形,心也安了下来。
今日已是正月十七,四方王侯离京前还有事要禀的,都写了折子送到了御前,凌烨脱下罩在身上的纱袍,再次洗过手,就往前殿去,留他们兄弟两个在寝殿里说话。
楚珩打发了殿里的内侍宫女,问道:“春蒐首日你夺了名次,回去楚家可有人为难你?”
年初的时候,世子楚琛受嫡母叶氏出言无状的牵累,入朝的事被耽搁了下来。钟平侯和叶氏都急得上火,家里准备趁着春蒐的机会,让楚家几个入场的少年郎齐心协力先一块儿帮楚琛争个好名次,在皇帝面前露了脸,才好解决麻烦。1
楚琰摇摇头,说道:“我回去后只说我在林子里和他们走散了,只好一个人卯足了劲儿,就怕拖了侯府的后腿。”说完抬头看了哥哥一眼。
楚珩淡笑,就知道他们父亲钟平侯也不是糊涂蛋,自己的儿子里好不容易有个冒了头的,管他是嫡是庶,说什么都不会再让家里人忌妒使绊子。只要钟平侯有心看顾,叶氏再心有不甘也做不了什么。更何况——
楚珩看出了楚琰的欲言又止,轻轻牵唇:“不用多说,我都知道。”
春蒐首日最夺目的还不是楚琰,而是楚珩。其实他本不想出这个风头,要不是镜雪里,他也不会下场。不过这样也好,侯府要是有人看不过眼想出招,那就朝着他来吧,毕竟比起从南隰国师手下猎走第二头鹿,楚琰这个第九名也算不了什么了。
“你回去该如何就如何,春蒐首日什么样子日后也不用再改,陛下不是给过你旨意不许藏拙吗?既然到了帝都,就放开手去,哥哥会看着你的。”
……
楚琰下午还要参加春蒐,坐了半个时辰就走了,楚珩才想睡个晚午觉,穆熙云又过来了。
还带来了一盒药膏和一张方子,以及一只书匣子。
楚珩怔怔接过那只绘着海棠花的圆瓷盒,有些失神地触了触上面的花纹,旋开盒盖,熟悉的清冽药香迎面而来——过去漓山的弟子得了水痘疱疹,用的都是这种药,见效奇快。旁处买不到,是漓山独有的,或者说,只有青囊阁主明远——他们的小师叔会配。
楚珩转过视线,静静地望向南窗外。
穆熙云心中微叹,走上前摸了摸楚珩的头:“没给你带内服的方子,想来御医更精于此道。只拿了盒药膏和一则药浴的方子,回头让人配了泡一泡。你症候轻,要不了几日就好了,嗯?”
楚珩点头应下,回过脸来,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笑得有些勉强,问道:“叶书离呢,没来吧?”
穆熙云知他是刻意转话,依着笑了起来,道:“没,你不想他当面笑话你,回头我不说给他就是了。”
“他今儿不在上林苑,一早出去了,和永安侯家的世子一块儿,说是马上就要走了,得安排一下他日后的什么生意……我没多问,他还说要借一下你的名头?”
楚珩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叶书离当时说挣的钱会分他两成。
楚珩心思沉郁,闻言只点点头没再多问,横竖只要不是“一两银子看一眼”的水痘画像图,那就随他去了。
——一个月后,楚珩再回忆起对“鬼见愁”人品的轻信,只恨不能打死今日的自己。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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