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豫王殿下救了他的命!严琅知道对方这是要接应他回来,自己只要能逃离周围的北漠兵将,再往前跑几十丈,不,只需十几丈,就能回到安全地带。但紧接而来的爆炸气浪将他掀翻的同时,也吞没了他的意识。
短时间内,周围好几座营帐发生尘爆,使得猝不及防的北漠军队在惊愕之后骚乱起来。
但令他们更加心惊胆寒的还在后面——两侧的山坡顶端,忽然出现了无数军士身影,将大量的檑木、滚石从上方推下来,眨眼间将谷底的人马砸得骨折筋断、血肉飞溅。
滚石檑木间夹杂着裹了油包的火箭,落在毡帐上就烧得一发不可收拾,尚未被引爆的营帐也因这明火接连爆炸。
身陷绝境的北漠大军,不是被烧死、炸死,就是被源源不断的落石砸中,却难以从两侧峭壁逃出生天,唯一的生路——营门口的位置也被靖北军的枪骑与火器包围,冒头一个就射杀一个,不多时就血流漂杵,整个谷底都被染做了丹红色。
性命如草芥,血肉如涂泥,眼前的斗狭谷,简直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豫王面不改色地看着这般地狱景象,仿佛在战场上天生一副铁石心肠。他问:“我们的人都撤了么?”
华翎道:“营内共八百五十人,活着从山谷后的‘一线天’撤离的有五百多人,可惜了战马要被全部放弃。”
豫王又道:“楼夜雪呢?就是胡古雁身边那个叫‘严琅’的谋士。”
华翎面露愧色:“有个爆炸的营帐离他太近,之后我带人上前寻找,没找着,也不知是不是被……”
豫王沉痛地闭了一下眼,旋即睁开:“再找找。尽力找。”
华翎犹豫道:“下面实在太乱了,我们的人一靠近,必然被陷入疯狂的北漠军队吞没。再说,‘一线天’需及时关闭,万一被敌军发现这条最后的生路,末将担心前功尽弃。若要再找,恐怕要等……打扫战场之时。”
豫王也知道此时必须顾全大局。他已经竭力以最小的牺牲,谋取了最大的胜利。楼夜雪与那些牺牲的黑云突骑们一样,都是他心中的痛与敬,是这片百年来浴血奋战、抵御外敌的战场上的丰碑。
他在顷刻间下了决断:“封闭一线天,将胡古雁的军队全部埋葬在这座山谷里。”
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响起,地面摇撼,山石滚落如雨,谷底尽头迎连通两山之间的隐秘小道被彻底封死。
——数百年后,斗狭谷又被后人称为“丹霞谷”“万人坑”,盖因斑驳的褐红土色与地下土层间不断被挖掘出的白骨,都在长久而沉默地见证着史书上那场令人动容的残酷战役。
严城雪隐约听见呼唤他的声音。
“……老严!醒醒,快醒醒,老严!”
他艰涩地睁开双眼,慢慢积攒残余的气力,终于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从死亡的血肉间向天空伸出一只手来。
天空在余晖里呈现出奇妙的金彤色,他弯曲手指,仿佛抓住了那一片绚丽的火烧云。
呼唤他的人终于找到他,把他从尸山的空隙间拖了出来。
“老霍?”严城雪有些茫然地望着面前的霍惇,“你可真年轻啊……”
的确年轻,面前的霍惇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但已是眉目英发,少年老成。
霍惇面上焦灼的神色尚未褪尽,又被他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逗得几乎要笑起来,皱着鼻子道:“怎么老气横秋的,说的好像你不年轻似的。”
严城雪低头看自己的手脚身形,又摸了摸染血的脸,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这是……哪里?他恍惚望向周围战火未熄的废墟……是我生厮长厮的村庄?我的家人呢?都被鞑子杀了吗……
霍惇挪到他面前,蹲下身。
“做什么?”
“我背你,离开这里。”
“去哪里?”
“去到可以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我不走,我父母、弟妹都在这里。我要在这里陪他们。”
霍惇扭头看他,似乎还很辛苦地叹了口气:“老严,你的家人们有彼此作陪,并不孤单。可我不同,没了你,我就真的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了。”
严城雪想了许久,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霍惇又道:“你知道吗,老严,其实我一直后悔没做一件事,今日终于有机会做了。”
“……什么事?”严城雪半是惶恐,半是期待地问。
霍惇专注地看他,眼里有湿润的光泽:“把你从你家的废墟里找出来,背出去。而不是让你独自孤零零地爬出尸体堆,一步一步地走到我家去。”少年调转后背朝着发小,郑重道:“来,你上来。”
严城雪愣怔片刻,最后双臂搭上了他的肩膀。
霍惇背着他,毫不费力地起身,迈着坚实而平稳的步子,朝太阳落山的方向走。
严城雪在他背上,觉得暖和与安全,又觉得心中充满了一种不该忘却的悲伤。他翕动着嘴唇,缓缓唱起了家乡的一首童谣:
“鞑子来,大火起……火烧板屋响呼喽……爹走了,娘走了,窝铺里娃儿也带走……”
微弱的歌声断断续续漂浮在周围,他听见霍惇的声音像流水,浇灭了歌声中灼热的余焰。
霍惇说:“老严啊,让你的爹娘和弟妹走吧,这么多年了,别让他们的遗体腐烂在你心里。”
严城雪的眼泪蓦然滚落下来。迟了二十年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打在霍惇的后颈上,将他的衣领洇湿大片。
“我……我心里是黑的,烂的,脏的,的确不配……不配把他们留下……”严城雪哽咽道,“走吧,死了的与活着人,都要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是啊,去该去的地方,我陪你走完这一程。”霍惇轻声答,一步不停地往前走,“至于你的心是怎样的,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你自己怎么想——我知道它是怎样的就行了。”
严城雪在他肩头蹭干净泪痕,吸了吸鼻子,做出冷笑的表情:“你知道个屁!你就是直不楞登的一根筋,指东不敢往西。”
“是是是,那你指吧,往哪个方向走?”霍惇很有耐心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