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贺霖起身逼近他:“说!”
“鸠占鹊巢的皇位!”富宝一股脑说完,伏地屏息不敢喘气。
朱贺霖面色铁青,抓起桌面的黄釉茶杯猛地一掷,脆响声中茶杯在金砖地面摔得四分五裂。“好个拨乱反正!”他怒极反笑,“一个卑贱的看门小厮,也敢妄称帝裔,背后不是弈者那伙人在兴风作浪,又是什么!污蔑父皇与朕并非正朔,当去年的全国公祭是白办的?”
茶杯就在身旁爆裂,飞溅的碎片划过额角,富宝吓得不敢再吭声。
苏彦于茫然中莫名地焦急起来,脑海里仿佛有股强烈念头想冲破屏障,跃然欲出,而茫然的空白感就像一道拦不住洪流的堤坝,被冲刷得越来越薄弱。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脸色也随之明昧不定。
荆红追却是知道内情的,皱眉问:“苏小京手中可是另有倚仗?是什么?”
富宝答:“是太庙中失踪的那本天潢玉牒!他以此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并联络诸位藩王,以期助其夺位。”
“藩王们是什么态度?”荆红追追问。
富宝摇头。
朱贺霖道:“朕早命锦衣卫暗探盯着那些个藩王了,倘若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立时上报。”
“也就是说,目前尚未发现藩王有异动?”
“异心难保没有,但异动想是还不敢。”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苏彦,此刻喃喃地开了口:“弈者是个野心家。他既然能一手操纵王氏兄弟作乱,一手指使真空教鹤先生蛊惑人心,一手捧个所谓的‘真龙种’出来好师出有名,另一手还意图拉拢北漠为其盟友。从这些手段来看,此人擅下多路棋,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手隐藏在藩王之中。不可掉以轻心。”
朱贺霖沉思着点了点头,忽而眼睛一亮,问苏彦:“你想起来了?”
苏彦摇头:“我在北漠见过鹤先生一行人,替弈者来笼络阿勒坦的。后来从阿追口中得知了他与弈者的关系,大致知晓他们以前的所作所为,实乃国贼!可惜我仍想不起过往,不然的话,也许能从细节中推测出什么来。”
朱贺霖上前握住苏彦的肩头:“清河,你千里迢迢才刚回京,先好好调理身体,不必急着谋划对策。此事朕会处理,你放心。”
又转头对富宝道:“戚将军奉命去剿灭王氏乱军,如今战况如何,派人去催问,六百里加急呈报。另外传召内阁诸位辅臣、兵部尚书与左右侍郎、锦衣卫代指挥使立即来御书房议事。”
富宝领命而去。苏彦正待再开口,那厢太医们已将调理温补的药方开好。朱贺霖命內侍去皇宫药库取上好药材,按方包裹送来,又对荆红追道:“朕这几日想是没空了,你送清河回府休养,他脸色方才不太好。”
荆红追颔首,劝苏彦道:“大人回府休息一下罢,旅途疲劳亦会影响思绪,先缓过来再说。”
苏彦只得从怀中掏出那个黄金匣子,递给朱贺霖:“这是北漠圣汗阿勒坦给大铭皇帝的国书,还望皇上抽空过目,考虑与北漠结盟的可能性。”
朱贺霖收了,催他回去休息、服药。
苏彦与荆红追走后,朱贺霖打开匣子,取出一卷彩色帛纸展开浏览,不多时将之往御案上一丢,冷笑道:“好个‘探讨平和相处之道’!他阿勒坦要真有心与大铭建交,何以首鼠两端,又与弈者暗中勾连?五百辆大车的过冬物资,以为能掩人耳目,当朕的夜不收暗探是吃素的不成!”
富宝斗胆问:“国书中的谈和之意,莫不是在诓骗苏大人?”
朱贺霖想了想,说:“也许是,也许不是。但目前各方形势混乱,朕不能信这个北蛮子。”
苏彦走出奉先殿,下台阶时忽然站住,悻悻然道:“豫王骗我!妈的什么‘根基不稳’‘沉迷美色’,误导我以为朱贺霖是个见疑忠臣、荒淫无耻的昏君,结果人家脑子清醒得很,正事上比鬼还精……我就知道这个流氓将军的话不能信!”
“至少有句话,豫王没撒谎。”荆红追冷不丁道。
“什么?”
“小皇帝打小就想睡你。”
“……阿追!”
第408章 是大海的重量
苏彦回到了位于黄华坊的苏府。
在他去年六月挂冠离京时,苏小北就奉命留守看家,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十月他被朱贺霖寻回,起复原职,结果也只在京城短暂地待了十余日,又因豫王遭弹劾而匆匆赶往山西担任靖北军监军,苏府中又只剩苏小北一人打理各项事务。
当然,现在的苏彦即使知晓这些前情,也只是从阿追口中听说,尚未有共情。
苏小北过了个满怀牵挂的孤独的大年,终于在正月盼来了回京的大人,几乎要喜极而泣,却见大人回府时只与他随口寒暄几句,就回主屋歇息了。
对此苏小北既失望又难过,倒也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其实大人对他的态度依然和蔼,但与以前比,总觉得少了那股子家人般的亲热劲,令他骤然难以接受,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日他打起精神去伺候大人梳洗时,仍被大人客气地支开,只留下荆红追贴身伺候。苏小北心里堵得慌,强忍眼泪去向荆红追私下打听,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以至被大人嫌弃。
荆红追安慰地拍了拍小北的肩膀,让他别胡思乱想,大人只是因为长途劳累,精力不济,歇息一阵子就好了。
苏小北还是觉得不对劲。他对苏晏太熟悉了,熟悉到能凭借本能,感应到大人与追哥有什么事瞒着他。但他与苏小京不同,知道有时不能刨根究底,更不会由着性子惹是生非,于是默默接受了现状,期待追哥口中的“歇息一阵子就好”尽快到来,好再回到亲如一家的幸福日子里。
因为神思恍惚,小北在煎药时往药罐里多倒了一把捣碎的药材,又在惊忙挽救时,失手将一包干花瓣打翻在地。
无奈之下,他只好拿着药方出门,去集市上的药铺寻了个郎中,将药方与一些糟蹋掉的药渣给对方看。
“是延胡索与红花。”郎中安慰道,“小哥莫担心,我这铺子里药材全得很,缺什么都能给你补上。”
苏小北这才放了心,站在药柜边上看伙计给药材称重。
待药材打包完毕,他付钱时赫然发现,放在手边柜台上的药方不见了。他在地面与周围找了一圈,没找着,又急又恼:“这年头,连药方也有人偷?偷去给他全家照方抓药吃一年!”
郎中见铺子里出了失窃案,连忙向客人赔不是,又说方才见方子开得精妙,有心记住,这下正好可以誊一份奉还。苏小北见这郎中态度诚恳,自己又赶着取药材回去重新煎,便只能作罢,拿着对方默出来的药方匆匆回府。
另一厢,大帽与领巾遮着脸的褚渊走出药铺,怀里揣着从苏府小厮手边摸走的药方,准备拿回去给主人过目之后,再觑个空隙悄悄还回去。
他架了一辆不起眼的运柴车,来到外城东的梧桐山脚,很快就消失在密林中。
褚渊穿过密林深处,进入架设于山顶湖泊之上的梧桐水榭,在廊下除去鞋履,步入茶室,朝盘腿坐在矮几之后的男子下跪行礼。
男子穿了身苍青色道袍,外罩御寒的银貂皮氅衣,半长不短的垂肩发难以束冠,便将额发向后梳了个光滑的背头,用细绳扎了一小束压在后脑乌发上,两鬓的发缕固定不住,任其随风轻拂肩头,更显得面容清俊,气质儒雅。乍一看好似隐士高人,再仔细观其眉宇与神色,一股凌云威仪浑然天成,又仿佛是个不世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