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沉吟片刻,叹道:“看来阿勒坦也未必是我们真正的情敌——或许这片天下江山才是。”
“谁跟你‘我们’?”荆红追斜他一眼,手里的酒坛却微抬了一下。
豫王倾过去与他碰了碰坛身:“喝完这口,你也别再强拉着我不放,我要回去支援华翎。”
荆红追道:“没这必要。谷口外的北漠骑兵已经退走,华翎并未穷追,我听见靖北军折返的马蹄声了。”
“我也猜到,那是阿勒坦派来声东击西的队伍,所以只是纠缠,并未死战。而他好趁机从另一边谷口潜入,带走清河,对不对?”
“对。”
“我把清河交给你守护,你倒大方,给那北蛮子开了方便之门。”豫王不甘地皱着眉,“你刚才说,要么跟我打一夜,要么拉着我喝一夜,这个‘一夜’……是时限?”
“这是我给大人的时限。大人既然答应了我,就会遵守约定。”荆红追轻抚长剑“誓约”,面上是一片光华内敛的平静,“天亮后如若还不回来,就意味着他驯服不了阿勒坦,反被强行扣押。那么我会亲手杀了阿勒坦,以绝后患。”
豫王沉默片刻,举坛再次与他一碰:“记得你我第一次碰面时,我想招揽你。”
荆红追想了想:“我记得你当时说,‘明珠蒙尘,可惜了。不如弃暗投明,本王既往不咎,还会重用你’。”
“如今看来,我的眼光一直都不错。”豫王仰头倒酒,来不及吞咽的酒液顺着下颌与脖颈蜿蜒流淌,打湿了他的衣襟,“只可惜啊,我千杯不醉。这一夜,只能坐等天明了。”
荆红追道:“我体内真气日夜自生、流转不息,酒力亦不能侵。这一夜,我与你坐等天明。”
华翎率军回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幅令他吃惊的景象——他们家纵横恣肆的靖北将军,与苏大人身边那个冷面寡言的宗师剑客侍卫,并肩坐在湖边的盘结拱起的胡杨树根上,望着月下微光粼粼的水面,拎着酒坛共饮,时不时聊上一两句。
气氛如此和谐,仿佛之前那些个争风吃醋……华翎甩了甩脑袋,那些个针锋相对,都变成了错觉一样。
苏彦被阿勒坦搂在马背上,在月夜的寒冬旷野上奔驰。金黄枯美的胡杨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泊、残雪未消的丛丛白草……都从身边呼啸的风中向后飞掠。
阿勒坦用脱下来的银狐裘裹着他的全身,只露出一双光华湛然的凤眼,在朔风劲吹中微微眯起。
“你要带我去哪儿?”苏彦向后仰头,望着上方戴着黄金颈圈的脖颈,问阿勒坦。
阿勒坦俯身,用下颌蹭了蹭他头顶的银狐毛:“跟我走就是。快到了。”
就这么疾驰了小半个时辰,苏彦估摸着离靖北军营地得有几十里了,忍不住问:“你该不会想带我回旗乐和林吧?太远了,你会赶不及解毒的。”
阿勒坦笑了起来:“乌尼格原来一直都在担心我毒发身亡,十日期限也是精心算过的吧。”
苏彦老脸一红,嘴硬道:“我说了不想你死,是因为献策不能白献,我做事就没有半途而废的。”
“巧了,我也没有。”阿勒坦笑着放慢马速,在一处霜草覆盖的矮坡上停了下来,“我们到了,乌尼格。”
苏彦把挡着口鼻的狐裘拉下来,环视一圈周围,夜色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阿勒坦取下挂在梢绳上的弓箭,将箭头的火油包在火折子上点燃,随后挽弓如满月,朝着黑暗中一箭射出——
火箭如流星拖曳着焰尾,落在地面的柴堆上,瞬间腾起了烈火。柴堆上浇了松脂,引燃得很快,眼看着两条平行火线向黑夜中蔓延,形成了一条三丈宽的、明光跃金的通道。
火焰通道越烧越远,足足有百丈之长,到了尽头又沿着挖好的地沟,由内到外燃起一圈又一圈半圆形的篝火,层层环绕着中央一顶洁白宽敞的穹帐。
苏彦惊叹地“嚯”了一声,心想若是从夜空中往下看,就像在黑暗的大地上逐步亮起火焰勾勒成的巨型图案,那情景一定很壮观。
阿勒坦抱着苏彦下马后,向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是邀请的姿势:“我们北漠人迎亲时,新人要双双过火门,接受火神的洗礼,使婚后感情更加坚贞不渝。你不愿意公开举办婚礼,那么能否在这无人的原野上,陪我穿过火门,走完这一条圣火之道?”
苏彦无从拒绝,且怀着因逃婚而损了圣汗脸面的一点愧疚之情,把手放在他掌心。
阿勒坦牵着苏彦的手,在两侧火光的映照下走过长长的步道,来到中央空地上的穹帐前。
外围一圈圈的篝火,将寒冬旷野上的这片空地烘成了暖融融的光焰的殿堂。阿勒坦语带遗憾:“比起之前搭建的黄金宫帐,实在是简陋太多,委屈了我的可敦。”
苏彦摇头:“我当不了圣汗的可敦,所以没什么委屈的。这地儿很好啊,又安静又暖和,而且刚才那一下火箭引燃,视觉效果真不是盖的。”
阿勒坦笑道:“本来婚礼还有个下跪问名的仪式,称为‘讨封’。新郎要向新娘下跪,想方设法求问新娘的乳名,新娘若是不肯回答,新郎就得长跪不起。‘乌尼格’这个名字是我取的,问名就算我白捡了便宜,但我的一片真心与诚意,少不得要请你检验一番。”
说着,阿勒坦郑重地半跪下来,从怀中取出一个扁长的黄金匣子,双手捧到苏彦面前。
苏彦被这突来的跪地吓一跳,下意识地侧身让开。阿勒坦很自然地转了个朝向,苏彦只好半尴不尬地蹲下身来:“我可受不得圣汗这一跪,又不是真的举行婚礼。”
蹲下身后才发现,好容易拉近的体型差又拉远了,高山仰止似的,仰得他脖子疼,似乎还是站着更合适些。
他接过匣子打开,见是一卷彩帛,展开后就着火光仔细阅读,眉梢眼角染上惊喜赞许之色:“阿勒坦,我那篇策论你接纳了?!这份给大铭的国书也写得好,尺度把握很到位啊,既释放出了谈判意向,又不失国体与君王尊严。”
阿勒坦拉着他一同起身,问道:“乌尼格对我这份真心诚意是否满意?”
苏彦点头,琢磨道:“国书还请寄存在我这里,我会找个合适时机去觐见大铭皇帝,议呈此事。”
他本想说会拜托豫王引荐,转念一想:豫王之前不是刚与阿勒坦打过仗?还是别扯他,免得阿勒坦生气。再说,原主的身份也够牛逼了,内阁次辅,帝师——哪怕只是名义上的老师,还不够他在少年皇帝面前开口谈一谈政事的么?
阿勒坦问:“我知道你想去铭国献策,却不希望你这么快走……打算几时出发?”
苏彦道:“明日一早就出发。”
阿勒坦脸色微沉,二话不说就把他打横抱了起来。苏彦惊呼一声,险些把国书丢到地上,连忙给卷起来装回黄金匣里,扣上盖子。
他只顾着收好国书,而阿勒坦已经掀开帘门抱着他进了穹帐,在玄关的火炉处把两人的靴子都扒掉了,抬步迈上地板。
地板离地一尺,是架设在穹帐底部的木板,木板之上铺以防水的油布与厚实的毛毡,其上再铺以纹样精美的羊毛地毯。布置之人犹嫌地毯不够柔软似的,在穹帐最靠内的位置又加了一层寸皮寸金的紫貂皮毛,这貂皮缝就的床褥足有一丈见方,还堆放着好几个鹅毛软枕。
除了门口附近放食水的矮柜子,整个圆形穹帐内再没有第二样家具,如同一张就地而设的皮毛大床,原始又华贵。
阿勒坦把苏彦放在这片柔软皮毛的中央,自己面对面地盘腿坐下。
从拱顶垂下来的几盏长明吊灯,将整个穹帐照亮,苏彦看着阿勒坦发辫间的金珠,额间碎镶绿玉的皮革眉勒,细而大圈的金耳环,三寸多宽、形如神鹰展翅的黄金颈圈……觉得有点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