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握着玉印,用一双澄澈而深幽的眼睛看他,不推辞也不谢恩。
皇帝道:“朕还不太……习惯,但以后会慢慢习惯,总之,拿着吧。”
苏晏笑了:“臣会回礼的。”
“不用,回礼朕在许久前就已经收过了。”
许久前?有吗,苏晏努力回忆,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他把这枚私印往衣襟里一藏,“如此臣就敢大着胆子继续说了——
“第二个,是卫家。或者说,是太后。”
皇帝手指扣在床沿硬木上,紧了紧,没有立刻回应。
苏晏生怕触怒龙颜似的,补充道:“当然,太后很可能并不知情,只是客观上成了推动行船的水流。”
皇帝慢而深地呼吸。
苏晏屏息等待,最后终于等来了一句“你继续说”。
他咬咬牙,决定犯一犯君臣大忌,万一赌错了……那只能怪自己判断失误,高估了自身的重要性和影响力。该当承受怎样的后果,他一力承担就是。
“臣之所以认为,‘弈者’与卫家有关,是因为这几次针对太子的布局与暗算,卫家是最大的得利者。”
皇帝忽然反问:“你知道历朝历代争储,凡牵涉太深的臣子,是什么下场?”
苏晏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中的玉印,哪怕隔着厚衣,那股硬度也能给自己提供信念支撑似的。他低声道:“臣知道。”
“可你还是要说……为了太子。”
苏晏低头,“不仅为了太子,也是为了皇爷,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固久安。”
皇帝注视他,目光复杂,权衡、感佩、疑虑、怜惜、酸涩……兼而有之,即使苏晏此刻抬头看见,也很难尽数感悟。
他低头等了良久,依然等来一句“你继续说”。
“皇爷犀燃烛照,不会看不出卫家暗藏野心,这野心因为二皇子的出生而不可遏止地膨胀——但与其说是‘不可遏止’,不如说是‘不被遏止’。每当闹得太过分,皇爷就会敲打儆示,等对方吃痛缩回去,皇爷就不再追究。如此一来,卫家胆子更大,不仅有意拉拢勋贵与文官,甚至连部分言官如今都已是他的喉舌。
“——皇爷对此,难道就没有警惕之心?
“刺杀太子谁会得利?”
“市井间诽谤储君的流言是谁散播?
“坤宁宫大火是谁的设计?
“朝臣对太子的不满与指责,是谁在煽风点火?
“——这一切,皇爷难道心里真的没有数么,还是明知而故纵?”
苏晏一句比一句问得犀利,看似气势逼人,实际上手心汗湿,一颗狗胆已经壮到麻木。
景隆帝吐出一口长气,低沉地说:“换其他任何一个臣子,朕都不会任由他把这些话说完。但也只有你,看破还非要说破,说破还非要讨个答案——这个答案,有那么重要?”
“当然!”苏晏完全豁出去了,“这个答案决定了,臣是要继续和卫家斗,和‘弈者’斗,还是顺应天意,从此闲云野鹤,只求富贵不谈抱负。”
皇帝“呵”了一声,“好个顺应天意!你要是真肯顺应朕的意思,何至于屡屡身陷险境。如今倒拿这个来说嘴。”
苏晏翻身下床,跪在床前踏板:“臣不识好歹,罔顾君恩,是一等一的傻子。”
皇帝一把拉起他,揽在自己怀里,又爱又恼,“好啦,你不就是想知道朕的真实想法?朕不爱说,是天性使然,也是御下手段,你就非得逼朕说。就让朕好好的当一个孤家寡人,不好么!”
苏晏的脸贴在皇帝胸口,听心跳声紊乱,在这个惯于把持局势与权力的男人体内,像个失控的信号,不知为何竟感到了欣慰与愉悦,回答:“不好。”
皇帝惩罚似的咬了咬他的耳垂,轻声道:“把祸患养到足够茂盛,你才会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连有多庞大。到那时,才能连根拔起,将主恶连同党羽彻底铲除。”
苏晏微怔,而后打了个激灵。
“朕之前没有除去卫家,如今时机更是不适合。
“你觉得如果卫家倒了,那个把它当枪使的幕后之人,是会就此罢休,还是再找一杆更强力的武器?
“就让卫家继续当‘弈者’手中的棋,他下的步数越多,暴露得越快。”
苏晏喃喃道:“可我们只要一步没拆破,就要付出代价——譬如昨夜。”
皇帝道:“所有成功都要付出代价。昨夜之事,朕也不愿见它发生,数千子民的性命,如何可以,朕宁可用自己的血肉去换。但有时太过于想避免牺牲,只会牺牲得更多。”
苏晏沉默片刻,说:“臣会尽快弄清楚,幕后黑手的身份与真实目的。”
“卫家那边,朕也会命人加强监查。”
“两个侯府,手下、门客、往来者众多,一个个查恐非易事。”
皇帝笑了笑:“朕设锦衣卫,就是做这个用的。”
苏晏问到了想要的答案,凛然之余,又觉得释然。景隆帝看着平和宽仁,实则城府深、思虑重,自己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有什么好怵然的。
他正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忽然肚子骨碌碌一阵饥鸣,这才想起,六个时辰前就喝了一小碗粥,眼下胃都要饿穿了。
皇帝温声道:“朕带了些宫中御膳过来,让你家下人煨在灶上了,随时可以吃,有你喜欢的佛跳墙与松江鲈鱼。鱼肉现做的比较嫩,等你出了卧房,他们才会下笼蒸。”
苏晏谢了恩,见皇帝还揽着他不放,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嫌鄙舍简陋的话,还请皇爷施恩,与臣一同用膳。”
皇帝这才松手,从床沿起身,顺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与发髻,淡淡地道:“这才对。上次朕邀你进宫用膳,难道你不该回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