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1 / 2)
载潋靠在马车里一刻也不敢睡,她只怕等自己再醒过来时,发现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她就再没机会亲自去瞧一瞧颐和园里的风光了。
她怕吵着额娘休息,便一个人靠在马车的窗边静静瞧着外边儿,那日的太阳升到了顶点,映在载潋的脸蛋上泛着暖意,载潋一只手打着马车窗上的帘子,她发现马车外的景象都渐渐变了,连窗外的颜色都跟着马车的脚步渐渐变轻变淡了。
载潋见街上都是些刚抽新芽的嫩绿色垂柳,再向远处望,还瞧见些含苞待放的玉兰,淡白色和嫩粉色都融远方的画里,叫人瞧了连心情都跟着舒缓起来。
载潋往日里在城里所见的都是些不怒而威的朱红色与象征着万乘之尊的明黄色,不到颐和园外,载潋根本不知道,原来在海淀的村庄里,大多数百姓的房子都以素灰色为主,素净的灰面砖瓦与道路两旁的嫩柳玉兰融在一起,自成一幅与宫里、王府里都不同的景色。
载潋坐在马车上掀着帘子,困意渐渐被眼前的景色冲散了,她仰着头看正午的太阳,阳光晒得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感觉马车的脚步也渐渐放缓了,她再抬头去看,竟瞧见远处一块精雕细琢的牌楼后面的山上露出半截高耸琼楼的影子,她的困意瞬时全都被冲散了,只顾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建筑细看,才见那座矗立在山腰上的楼阁不像是宫里的大殿,则更像是一座威严耸立的宝塔。
载潋心里好奇得厉害,尚未进颐和园的大门,眼前的一切已经足够令她感到新奇了。
直到各府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行到了颐和园外的官员下马碑后,载潋才扶着额娘缓缓下了马车,各王府贝勒府的小厮们都牵着各王府的马车去往了驻马处,只剩下各王府的亲贵们衣香鬓影地站在颐和园外阆苑琼楼的空场上,等待理藩院大臣的引入。
载潋和载沣一左一右地搀扶着额娘向前走,载潋此时才觉得额娘也不比从前年轻了,现在的额娘,连走路时的步伐都比从前要慢上许多。
载潋转头去看额娘,不知道额娘突然之间怎么了,她转过头去时才发觉,原来额娘一直抬着头瞧远处的山,载潋顺着额娘的目光望了望,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却仍不敢肯定,便诺诺地问了一句,“额娘,您怎么了?”
婉贞福晋从载沣的手里将自己的左手抽出来,抬起来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头对载潋柔声道,“闺女,园子后边儿就是京郊西山了...额娘在想,你阿玛如今,病都该大好了吧...”
载潋的心忽然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一样疼,她在来的路上曾隐隐觉得远处的山像是阿玛陵寝所在的西山,可她却不敢断定,现在终于确认了,却又勾起她伤心的往事来。
载潋瞧见额娘逐渐苍老的面庞和逐渐蹒跚的步履,竟不知心里的悲苦该要如何诉说,她回想起额娘那句“你阿玛的病也该大好了吧...”更感觉心里的思念与悲痛几乎要漫出胸口。
她抬头望了望远处的西山,想着那里是阿玛的长眠之地,她不知道为了颐和园工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阿玛,今天是否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颐和春风。
“额娘你瞧!”载潋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抬着手指着远处颐和园大门上的一块牌匾,婉贞福晋顺着载潋的手指望去,瞧见大门前两只石狮子头顶上挂着一块蓝底九龙金匾,上书“颐和园”三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挥洒自如,左侧盖有“光绪皇帝御笔”之宝,上方盖有“慈禧太后御览”之宝。
婉贞福晋看着门上悬挂的匾额,不知道载潋究竟要说什么,便低头问道,“潋儿,这块匾额怎么了吗?”
载潋含着笑意抬头望,此时她正站在九龙金匾的正前方,只要抬头,就可以望见远处园子后那座阿玛长眠的西山,西山的顶峰仿佛已经已与眼前这块皇上御笔所题的匾额连成了一线。
载潋笑着对额娘轻声道,“额娘,阿玛生前为了颐和园工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只为得太后欢心,惟愿太后与皇上母子融洽,皇上的日子也就能更舒心一些。如今颐和园竣工,皇上为表对太后孝心,亲笔所题颐和园三字,彰显‘颐养太和’之意,皇上与太后母慈子孝,一定已经宽慰了阿玛的在天之灵,而阿玛此时...低头就望见颐和园的风光,也一定在天上颐养天年了吧...”
婉贞福晋默默地听着载潋的话,此时已被泪水淹没了双眼。因为她比谁都更加清楚,当年醇贤亲王奕譞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决定为太后承担下重修清漪园的重担,因为奕譞想为太后修一处撤帘归政后的颐养天年之地,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不再被人掣肘,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过得如意轻松一点,哪怕重担都由自己来担。
可他最后还是被颐和园这副重担压垮了,可如今春风正暖,颐和园的大门也终于要徐徐敞开,皇帝与太后母慈子孝,婉贞相信载潋说的话,奕譞一定已经知足宽慰了。
婉贞福晋拂了拂载潋的额头,温蔼笑道,“潋儿说得对,你阿玛他一定已经宽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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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未时,理藩院大臣才从颐和园东门出,自东正门、东侧门分别引亲王衔、郡王衔亲贵大臣及其家眷入园,载沣自东正门入园,载潋和哥哥们别了载沣,便搀扶着额娘从东侧门入园。
入园后不过百米,载潋所见之处皆是红墙金瓦、飞檐卷翘与苍松翠柏,她甚至不舍得眨一下眼睛,只怕眼前这些景象都是虚无的,会在自己眨眼的瞬间就消失不见。
载潋静静跟在额娘的身后走,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只怕会迈错了一步,载潋自以为自己从小长在天潢贵胄的亲王家,何等美景是她没见过的,今日却真正让她大开了眼界,春和景明的颐和园果真不负外人所传,当真算得上是天下万园之首。
载潋正走着,忽然见额娘停下了脚步,她也不知为何,便也停下了脚步,转头正瞧见迎面走来载泽和静荣两人特地来给额娘请安,载潋下意识低了头,退了半步站在额娘身后。
载泽正直直注视着载潋,直到静荣率先开了口笑道,“侄女儿给福晋请安了,福晋万安。”载泽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低头缓了片刻才对婉贞福晋问安道,“晚辈载泽给福晋请安,许久不见福晋,不知福晋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婉贞福晋微笑着搭了载泽和静荣的手,一边扶他们二人起来,一边淡笑道,“许久未见你们了,不必拘礼这些,我一切都好,只是精力没从前足了。你们何苦担心我,倒是我,还一直挂念着你们,都没问过,你们婚后一切都好吗,两个人相处得怎么样?”
静荣斜瞥了瞥载泽,脸上的笑意却一直没有断过,她比往日都更欢喜地向婉贞福晋笑道,“劳姑母关心侄女儿了,侄女儿跟泽公和如琴瑟,自是有什么事儿都往一处想的。”
载潋自始至终就站在额娘的身后,也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过载泽和静荣二人,只待静荣话毕后半晌,载泽才接在静荣的话后对婉贞福晋笑道,“劳福晋挂心,我与静荣二人受皇上、太后赐婚,荣幸之极,自该举案齐眉,同舟共济。”
婉贞福晋拉着静荣的手和蔼地笑了笑,又转头瞧了瞧载泽,开口淡笑道,“如此就好,将来的日子还长,你们二人一定要同心同德,患难与共。”
“姑母的话,侄女儿一定都记着!”静荣喜盈盈地向婉贞福晋笑,载泽见状也略笑了笑,低声回道,“是,福晋教诲,载泽铭记在心。”
载泽话毕后,静荣突然将目光转移到了婉贞福晋身后的载潋身上,故意提高了声音笑道,“哟,竟是潋儿呀!方才默不作声儿的,我竟没瞧出来!”
载潋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因着静荣是自己额娘的亲侄女,是自己的亲表姐,便瞧着静荣的脸略略福了福身,低声道,“载潋见过泽公,见过福晋。”
静荣脱开了婉贞福晋的手,走上前去一步搭住了载潋的手,清脆笑道,“潋儿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见起外来了?你我是一家人,更何况如今我和泽公成婚了,咱们更是亲上加亲啊!”
婉贞福晋听了此话不禁笑静荣道,“你这丫头怎么糊涂了,你和潋儿本就是亲表姐妹,怎么倒因为载泽亲上加亲了?”婉贞福晋还掩着嘴在笑,静荣却故作无意地对载潋笑道,“侄女儿可不糊涂,侄女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谁不知道呀,我们潋儿和泽公最亲厚了!”
载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静荣,当着额娘的面她不好说些什么,却又无法回答静荣的话,便只能低着头默不作声,载泽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下去,上前来拉了静荣过去道,“静荣,你到底要做什么?”
静荣转头望了望身后的婉贞福晋和载潋,才终于朝载泽冷厉地笑道,“怎么,你这就看不下去了?我到底怎么着她了,就惹得你这么着急?”
“我再和你说一次,”载泽气得字字句句都咬得格外清楚,“是我载泽自己心甘情愿喜欢她,但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绝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会尽我全力认真待你,但请你不要再敌对她了!若不是她对你从未有过恶意,怎么能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端挑衅!”
静荣听过后却只是冷笑,她垂着眸子,笑过了才看向载泽缓缓道,“你以为是我多疑善妒?难道我就看不出来,就是因为她,你和我始终隔着一颗心,我姐姐...身后母仪天下最尊贵的皇后,因为她!和皇上也始终隔着一颗心!你如何能让我不敌对她!就是因为她,难道我们所有人都要这样爱而不得吗?!”
载泽听过了静荣的话竟一时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静荣居然提起了“皇上”,他一直都清楚,载潋心里早就住进了一个人,可他也无论如何不能明白,那个人究竟是谁,竟可以让载潋宁愿一个人忍受着孤独也要默默去爱护。
此时载泽的脑海里忽然席卷过无数的画面——载潋冒着大雨跪在养心殿外,只为了见皇上一面;她满脸都是红肿的巴掌印,踉踉跄跄地从宫里走来,她进宫挨了打,却又不肯告诉皇上;在见到皇上身边的人时,她只顾着问皇上龙体是否康健,竟连规矩都顾不上了...
载泽怔忡在原地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苦苦思索了那么久都求而不得的答案,竟被静荣这样简单轻易地就道破了。载泽曾想,无论载潋心里的人究竟是谁,他都不怕,因为以自己的身份地位、才学本领,不会有人能轻易将自己比下去的。
可如今,载潋心里住着的那个人,竟让他望而生畏,又岂敢拿自己去与他相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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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贞福晋一头雾水地领着载潋在原地等载泽和静荣两人说话,却瞧见前头走来一队宫女,前头两个衣着体面的大宫女见了婉贞福晋和载潋便上前来问了安道,“奴才给老福晋和三格格请安,太后这会儿在乐寿堂摆了新鲜瓜果,正等着各府福晋和哥儿们格格们去尝鲜呢,奴才特地来请福晋和三格格过去。”
婉贞福晋略点了头,开口问道,“载沣他们都到了吗?”领头的宫女笑着答道,“都到齐了,就等您和三格格了。”
婉贞福晋又转头瞧了瞧不远处的静荣和载泽,见他们二人还没有要结束交谈的意思,便对两个宫女点了点头道,“好,你们前头带路,后边儿的人去告诉镇国公福晋一声儿,就说我们先走了。”
后边跟着的一队小宫女连忙福身应话,退着步子闪出了队伍,等着去给载泽和静荣传话。
载潋也不再去想方才和静荣的不快了,因为额娘并没有因此儿没有心生不快,载潋就觉得心生宽慰了,便只顾着欣赏身旁的景色,跟着前面领路的宫女一路往前走。
两个衣着光鲜的大宫女领着婉贞福晋和载潋穿过了一道红墙间的夹路,才来到一处开阔的庭院里,载潋四周打量,见眼前有一道以朱红色圆柱相连的长廊,长廊一侧的玻璃窗上绘有荷花莲叶、鲤鱼戏水等图,每一根枋梁上也都绘有彩画,主题多以古典四大名著为主,长廊东侧的门上书“邀月门”三个大字,载潋兴奋地跑到长廊上远眺,才发现那座长廊竟长得令她望不到尽头。
等到载潋仔细去看玻璃窗的花样子时,才猛然惊觉,原来玻璃窗的另一侧外竟是一面烟波浩渺的湖,湖面上水波不兴,只有微风吹过后留下一点微澜,湖水清透,靠近汉白玉围栏的湖面上还种植着含苞待放的荷花。
远处的湖面上有一座白色的长桥,连接了湖岸与湖心的一座琼州,载潋仔细数,那座长桥之下竟共有十七个圆拱,她不禁感叹此桥之长。
“额娘!您瞧!”载潋指着长廊外的湖面向婉贞福晋惊喜地大喊,婉贞福晋微笑着走到载潋身边抚了抚她的肩头,抬眼望去,轻声对载潋道,“闺女,你阿玛在的时候曾和我说,颐和园里的这片湖,叫作昆明湖,湖边的那座亭子,叫知春亭,因为每年湖水解冻,都从那座亭子所在的地方开始,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载潋顺着额娘手指的方向去看,瞧见湖边果真有一座重檐四角攒尖顶的亭子临水而立,亭子内风景殊胜。
“知春亭...”载潋默默地念了一句,她低头微微笑了笑,又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一片美不胜收的风景,已经感觉到了园子里扑面而来的春风。
“福晋、格格!咱们也快着点儿吧!别叫太后她老人家等急了!”载潋身后头站着的小宫女向前凑了一步,含着笑意对婉贞福晋和载潋笑道。
载潋一时沉醉于颐和园中的美景,竟都忘了还要去乐寿堂给太后请安,身后的小宫女过来提醒,她却忽然满心想的都是皇上。载潋的心立时涌起一股温热的跳动,那种感觉令她渴望也令她不安,她有多么渴望见到皇上,就有多么害怕再见到皇上。
载潋想到皇上,竟忽然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不能动弹,她站在原地,那张令她无数个夜里都辗转反侧的面孔此时又浮现在她的眼前,让她感觉眼前所有的美景都不再重要了。
“格格,格格?”载潋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才从自己呆滞的情绪里抽回身来,她“嗯?”了一声,才抬头看见额娘已经跟着一队宫女走远了,只剩自己还站在原地呆愣愣地发呆。
载潋连忙放开了步子去追走在长廊上的额娘,等她追上了额娘时,领路的宫女便领着身后众人转了弯,进了一座宽敞明亮的院子,院子坐北朝南,正向着廊外的昆明湖,从院内远远眺望过去就可以将湖上的美景尽收眼底。
载潋抬起头去看正殿上的牌匾,只见“乐寿堂”三个大字被挂在檐下正中的位置,门前左右分别有麒麟与仙鹤的铜像,象征吉祥与长寿。
载潋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缓慢了,她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就在里面,会不会进去就能见到他了呢?
载潋正如此默默想着,她小心翼翼地跟着额娘向前走,一步一步踩在脚下的台阶上,只听见耳边传来太后身边二总管崔玉贵的通传声,“醇贤亲王福晋到——醇王府三格格到——”
载潋忙将自己的目光压得更低了,她跟着额娘进了眼前的大殿,只能用余光看到大殿两侧坐着满满当当许多人,大殿正中的宝座上坐着身着华贵的太后。
殿里轻烟缭绕,殿外的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令缭绕的轻烟在地上落下妖娆的影子。载潋闻到殿里飘满了瓜果的香甜,耳边不断传来各府福晋格格的交谈声与笑声。
载潋跟在额娘身后跪下给太后请安,磕头道,“奴才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福泽康健。”
载潋没听到皇上的声音,也没见到皇上的身影,她只感觉自己心里空荡荡得令自己都害怕,她也不懂,为什么在要见到皇上的时候她会害怕,可见不到皇上却并没有令她感觉心安,而是更感觉失落。
载潋只听到太后的笑声,“都快起来吧,去坐!”婉贞福晋自始至终从未抬眼瞧过自己亲姐姐的脸,一直只是默默地垂着眼眸,起身后也只是抚平了自己的裙摆,领着载潋坐到了醇王府席间,此时载沣、载洵和载涛三个男孩儿早已经到了,正坐在席间等自己的额娘和妹妹。
载沣、载洵和载涛三个人见额娘来了,忙起身请额娘先坐,而后才敢重新落座。载潋走到了醇王府席间的最后,坐在了载沣和载涛的中间,她坐定后才发觉自己盘里早就摆了许多新鲜的瓜果,载潋不禁笑道,“这是谁给我留的呀?这么疼我呢!”
载涛正吃着盘里的荔枝,侧头瞧了瞧载潋,见她一脸的得意的样子便打趣道,“你怎么知道是留给你的啊,我们刚才还以为额娘要坐那儿呢,这都是给额娘留的!”
载潋不爱理载涛,他向来只会打趣自己,便转头去瞧了瞧载洵,笑道,“洵哥儿!你向来是有好吃的都会想着我,一定是哥哥给我留的!”
载洵正用手帕擦嘴,颇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妹妹啊...我是向来如此,可是今儿...还真不是我!”
载潋蹙了蹙眉,她不敢相信地转头看回了载涛,用手肘拱了拱载涛问道,“诶哥哥,还真的是你给我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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