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倪(1 / 2)
深夜里的暴风雪更加肆虐起来,储秀宫外呼啸的西北风撞在斑驳的旧窗上,窗臼颤抖着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狂响。太后从本就不深沉的睡梦里惊醒,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她竟然梦见已经过世了的醇贤亲王奕譞站在漫天大雪里,哭喊着向自己讨要他的亲生儿子,并痛骂她心狠手辣,拆散骨肉,惨无人道。
太后用仍在微微颤抖着的手擦了擦额头上殷出的冷汗,她的呼吸尚不能平息,便瞧见帷帐外亮起了一盏温黄色的灯,宫女何荣儿今夜值夜,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太后床边的帷帐,低身下来问道,“太后您怎么了?奴才瞧您睡得不踏实。”
太后心里仍忐忑,回想起方才的梦境还觉得格外清晰,于是便坐起身来对何荣儿道,“睡不下,索性起来走走吧。”
何荣儿放下手里举着的烛灯,手脚利索地去取下了太后外披的氅衣来,披在太后身上以避风寒,太后主动去搭了何荣儿的手,缓缓从床榻上走下来。
太后走到寝宫的外殿,见夜间的储秀宫竟是如此凄凉荒芜,放眼望去竟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唯剩漫天大雪和身边这仅剩的一个小宫女陪着自己了,她又回想起方才醇贤亲王向自己讨要亲生儿子的梦境来,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孤独的孤家寡人了。
何荣儿扶太后坐下,又去取了一块太后平日里用来拭汗的一块金丝刺绣的绢子来,弯着腰帮她擦去了额头上仍未干的汗迹,太后此时才望着窗外肆虐的大雪悠悠问了一句,“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何荣儿听了太后的问题忽怔忡了片刻,因为她极少听到太后以如此平易近人的口吻同自己交流,她缓了片刻后便连思考也没有,直接脱口而出答道,“奴才跟着太后有整整六年了。”
何荣儿回话时从未将眼皮抬起过一刻,因为自打她进宫第一天起她就知道,眼前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是自己的主子,而她作为奴才,回话时绝不能直视她的眼睛。
太后长叹了一口气,抚开何荣儿为自己擦汗的手,她直直注视着何荣儿的眼睛,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令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来,“你恨我吗?”
何荣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倒在地给太后磕头,道,“奴才这六年来跟着太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不敢不忠于太后,更绝不敢对太后有丝毫怨恨之心啊!”
太后见自己吓着了何荣儿,也恍然觉得自己方才那句话本不是想问她的,她伸出一只手去将何荣儿拉了起来,让她站在自己身边的地方,忽自顾自地道了一句,“是啊,六年...六年有六个春夏秋冬那么长啊,怎么能没一点儿感情呢?那皇上进宫来这二十年呢...他心里一定恨极了我吧!今儿他当着我的面儿要打皇后,就只是为了一个珍嫔。自打珍嫔进宫,我母子二人离心愈发严重,他冷落皇后无非是因为皇后是我的侄女儿,他的心思,其实我都懂。”
何荣儿忙在一旁开解劝慰道,“太后您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万岁爷是天下第一的孝子,是您的儿子,怎么会恨极了您呢,您的苦心万岁爷一定都懂。”
太后冷冷地一笑,她又想起方才的梦来,她冷笑着道了一句,“皇帝到底是谁的儿子,其实谁都明白。”
荣寿公主今日留宿在太后宫里,睡不下时正瞧见太后寝宫里亮起了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亲自过来瞧,进了寝宫们竟瞧见太后坐在椅子上一人出神,不禁惊问道,“皇额娘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半夜的跟这儿坐着出神儿呢?”
何荣儿见荣寿公主来了,心里才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合宫上下,太后最听大公主的话,也与大公主最为亲近,便上前去迎了公主进来,回话道,“公主您快劝劝太后吧,奴才不知道太后突然怎么了,忽然说起了伤心话。”
荣寿公主坐到了太后的身边,其实她方才已经听见了太后在寝宫里和何荣儿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已能明白了大概,她知道太后又因为自己与皇上的关系而猜忌了。
更何况今日白天刚刚发生了一场闹剧,皇后依靠着有太后支持而有恃无恐,珍嫔也因为有皇上的偏爱而分毫不让,皇后和珍嫔两人之间妻妾争风吃醋的矛盾,也渐渐演变成了皇上和太后之间的母子矛盾。
太后更是心知肚明,珍嫔全心全意支持皇帝的一切的决定,为他拉拢各方势力,帮助他彻底掌权而脱离自己的控制,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妻妾矛盾而已了,而是已经逐渐发展成为了有关权力的争夺矛盾。
太后回想自己在前朝后宫起起伏伏的近二十年里,所有与她为敌、与她相抗、想要与她争夺权力的人物里,没有哪一个不是倒在了自己脚下,无论是那些在后宫里暗算刀光剑影的女人们,还是那些曾经在前朝叱咤风云的男人们。
她从前从未想过后妃三人中年纪最小的珍嫔会有勇气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上,那些比她更深谙人心、比她更手段毒辣的女人们都不敢迈出那一步,而她却居然敢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上,也敢来和自己来较量手段。
太后想到今日皇上抬起手要打皇后的神情,又想到了珍嫔有恃无恐地躲在皇帝身后的模样,她终于下定了不能让珍嫔的孩子睁开双眼见人世的决心,因为她要告诉皇帝,她要告诉所有企图与自己作对的人,与她对立者,都绝无善果。
太后自己紧了紧背后披着的氅衣,何荣儿瞧见太后冷,便忙去暖了两只暖炉来,递到太后和公主的怀里。太后盯着桌上摇曳晃动的烛火许久,才忽然提起一句似乎风马牛不相关的话来,“我瞧着晌午那会儿雪也都快化了,这会儿他们都该回去了吧。”
荣寿公主一时没能理解太后问的“他们”是指谁,便侧着头问道,“皇额娘是问谁?”太后搭了荣寿公主的手站起身来,何荣儿便举着烛灯低着头跟在后面,太后瞧了瞧窗外又肆虐起来的风雪来,才淡淡道了一句,“我问各王府上的哥儿们呢,还有载潋,将来我还得有求于她呢。”
荣寿公主听了不禁发笑,扶着太后往寝宫里走,轻声笑道,“皇额娘又跟闺女这儿说笑话儿了,您老人家能有什么事儿要求潋儿一个小丫头啊!”
太后也跟着荣寿公主一块儿笑,笑声里却平添了几分寒意,她缓缓道,“先给你卖个关子,将来你就知道了。”公主却不由得担心起来,她想起自己之前因向太后说了珍嫔托载潋在宫外冲洗照片的事,害得载潋与皇上之间生了嫌隙,更害载潋受了苦,此时她便更怕太后又要利用无辜受害的载潋,便假作轻松状地笑道,“皇额娘,潋儿可还是个孩子呢,如今又没了阿玛...女儿这心里,还时常可怜她...”
太后却用手拍了拍荣寿公主的头,假意生气地骂她道,“你这是说什么呢?难不成载潋就不是我侄女儿了?就算‘求’她替我做点事儿,也无非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儿,碍不着她什么的,你又胡乱担心些什么。”
=========
载潋跟着哥哥们回府以后,只感觉整个人都呆愣愣的,载沣同她说些什么她都反应不过来,连见了额娘要跪下磕头请安,她也变得比往日都更迟钝了些。
婉贞福晋见载潋回来了,只觉得多日未见想念得厉害,又想到载潋是进宫去陪伴有孕的珍嫔的,那是皇上的孩子,是她唯一亲生儿子的孩子,便喜难自禁地拉过载潋来问道,“潋儿,额娘问你,珍嫔身子还都好吗?瞧着神色怎么样,胃口怎么样?”
载潋此时才从夜里皇上对自己说的那些动情话里抽回心神来,她抬头瞧了瞧坐在自己跟前儿的额娘,多日未见只感觉额娘又苍老了几分,她知道额娘最挂念皇上,也最挂念珍嫔腹中的孩子,她自然不忍心将珍嫔被罚禁足了的事情告诉额娘,便忍下心中的痛道,“回额娘的话,女儿瞧珍主子身子挺健朗的,精气神儿也好,还偏爱吃酸的东西。”
载潋每次想到珍嫔怀有身孕的事情,总会感觉心里一阵酸涩沉重,可她又无数次告诉自己,为了皇上和额娘,她自己那点渺小的喜怒哀乐都不值一提。她见额娘听到自己说珍嫔偏爱吃酸的东西后露出欣慰的一笑,自己心里也感觉温暖了起来,婉贞福晋将载潋的手握得更紧了,载潋甚至看到额娘眼里有尚未溢出的热泪,便伸出手去替额娘擦眼角的泪痕,笑道,“额娘您就放心吧!女儿这次进宫,是替您都亲眼瞧见了的,皇上待珍主子可好了,也可珍惜这个孩子了呢!一定不会出差错儿的!”
婉贞福晋听过了载潋的话后只一个劲含着笑点头,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她抚了抚载潋额前的碎发,又拍了拍她的肩道,“如此额娘便放心了,额娘信潋儿。”
载潋一想到珍嫔已经被太后处罚了便感觉心里极痛,她想到皇上在今日这场闹剧中无法保护下珍嫔的神情便感觉更痛。她并非能因珍嫔而感同身受,只是她太在乎皇上的感受而已,从此爱屋及乌,连皇上爱着的人她也能够接纳容忍。
载沣知道载潋心里一定难过委屈极了,却也不好打断额娘和载潋的谈话,只得在后面乖顺地站着,可载涛却再也看不得载潋明明心里难过却还要在额娘面前强装开心的样子,于是便上前了一步对额娘笑道,“大额娘,儿子今儿进宫瞧见好几样新奇玩意儿呢,妹妹这会儿累了,就让她回去歇着吧,儿子替她再陪您说说话儿!”
婉贞福晋拍了拍载潋的手,才松开她的手,目光中尽是慈祥的神色,而后对她笑道,“闺女回去歇着吧,改日额娘再听你给额娘讲有趣儿的事儿。”
载潋用力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回答些什么,只是规规矩矩地给额娘福了身,便低着头退着步子出去了。
载潋才走在额娘院外的回廊上,听见风雪肆虐的声音竟感觉像自己心底里的嘶吼声,她一时感叹自己竟不比从天而降的大雪自由,大雪尚可以随风肆虐,可自己心里压抑的事情竟连发泄的途径都没有,只能留在心里的呐喊声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顺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静心忙从身后的暖阁里追了出来,拎起手里一件貂绒边的斗篷来盖在了载潋身后,忙道,“格格慢点儿,雪天儿路滑,当心摔着了自己。”
载沣和载洵此时也从额娘的暖阁里追了出来,载洵叫住了走在前头的载潋道,“妹妹等等!这才头一日回来,怎么也不和哥哥们多说几句话了?”
载潋听见是自己兄长们的声音,忙站住了脚步,自己理了理额头前被大风吹乱了的散发,系紧了胸口前的斗篷系带,才转头来挤出一抹笑容来对载洵道,“洵哥儿又多想了不是,我这是累得困得倦了,才急着回去歇着的。”
载洵急走了两步,走到载潋面前后才停下脚步来,他抬起手来抚了抚载潋被皇上打红了的脸颊,心疼地在她脸边上吹了口气,而后笑道,“你打小儿挨了打都是我给你吹,这回也一样,我吹完了就不疼了!”
载潋一时只感觉自己幸福得不真实,在宫里这几日,她没有哪一刻不提心吊胆,没有哪一天不如履薄冰,而现在她就在自己的家里,身边的人都是真心爱护她、保护她的人啊。
载洵还没有反应过来,载潋却早已是泪流满面,直到载洵注意到了载潋脸上的泪以后,载潋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自己家里,她才敢放声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感动载洵刚才那一番话语,还是在哭诉这段时间在宫里的委屈。
载洵看着载潋在自己面前放声大哭的样子,心里就如同被刀割一般疼,他自小看着自己的这个妹妹长大,从前她有多活泼开朗,她有多无忧无虑他都看在眼里,如今她有多忍辱负重,有多如履薄冰他也都记在心里。
载洵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他恨自己竟在妹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载洵看着载潋的模样,只觉得心口悲怆难忍,不禁同她一起泛起眼泪来,载洵凑近了载潋一步,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却只能陪着她哭道,“好了潋儿,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载沣站在载洵身后的光影里,他头顶上两盏灯笼就挂在回廊的檐下,此时正随着纷飞的大雪一起飘动,他站在灯笼的光晕下,竟也感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白天亲眼目睹了在畅音阁的一场闹剧,更亲眼目睹了皇上的那一巴掌狠狠落在载潋脸上。
载沣不禁想起从前载涛看穿载潋对皇上的心思时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载潋若是陷在对皇上的感情里无法自拔,将来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可如今载沣再想,自从阿玛去后,载潋的处境竟连夹缝也不剩了。因为所有人都看得明白,载潋对皇上的感情是早已顽如匪石,不可转也了。
载沣就站在弟弟妹妹的身后,默默地看他们拥抱在一起哭泣,他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他想起阿玛还在世时的年月,纵然外间掀起惊涛骇浪,醇王府内总是一片和平安然。
他突然就懂了当年阿玛为何会在载潋偷偷进宫后罚他们一起去跪祠堂,因为只有断绝了与宫中的来往,他们兄妹才不会被牵连伤害。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再不能像从前一样纵容着载潋肆意妄为了,因为现在的自己不仅仅是他的哥哥,他不仅要用自己仍不高大的身影来庇佑她成长,还要用他尚未稚嫩的肩膀承担起整座醇王府的重担。
“别哭了。”载沣呆愣愣地在灯笼下站了许久才说出这一句话来,载洵听后只用拍了拍载潋的背,而后退了半步来,转过身来看着自己身后的载沣道,“说得容易,兄长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心疼潋儿吗?!我从前竟未看出五哥是这等心如铁石之人!”
“心疼,心疼又能怎么样!你以为我还能像以前一样由着她胡来吗?!若不叫她感觉到疼了,她就永远都记不住!”载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难以自控地低吼起来,他并非气愤载洵的指责,只是苦于他的弟妹们都不懂他的苦衷,“你别忘了,我现在才是这座王府的主人!这上百号儿人的性命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若再由着她胡来,这次惹怒了皇上,下次再惹怒了太后,大厦倾覆只在一日之间,到那时谁还能庇护她!”
载洵此时才略冷静下来,他明白载沣向来疼惜载潋,只是如今他所面临的,毕竟与从前再不相同了,所以才会有如此变化。
载洵知道太后向来忌惮醇王府,最怕皇上会与醇王府的人亲近,从而一直打压醇王府上下,从前阿玛在世还好,如今阿玛不在了,太后的打压便更加与日俱增起来。
载洵蹙着眉低了低头,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沉默了片刻后才抬起头来对载沣道,“是我莽撞,考虑得不够,错怪了兄长,还请兄长原谅。”
载沣望着载洵却仍然不能将紧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因为他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距离太后向醇王府动手已经不远了。
载潋一直站在载洵身后不作声响,待听过了自己两个哥哥因为自己的争吵以后,此时才终于向前迈了两大步,一直走到载洵的身边,与他肩并肩站立着,才对载沣道,“我知道是我不好,顽固又愚钝,从前不能懂阿玛的苦心,如今又害得哥哥为我担心...”
载潋说着说着只感觉眼眶里的眼泪又在打转,她长出了一口气,令即将流下来的眼泪又倒流回了眼眶,才继续对载沣说道,“不过哥哥放心,我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了,纵然为了皇上,我粉身碎骨也不怕!但我也懂得要保护我的家人,不让他们受我的连累!”
“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载潋的话音刚落,三人就都听见回廊与婉贞福晋院落相连的尽头处传来载涛的声音。
他迈着铿锵有力的步子从远处大步走来,他的脸庞在回廊两侧高悬的灯笼下被照得轮廓分明,载潋看见载涛来了,忙抬手擦干了脸上的眼泪,生怕再多一人为自己担心,更何况载涛向来是最能看穿自己的心事的人,也是最会因自己而牵肠挂肚的人。
载洵和载潋想到了一处,此时便最先开口笑道,“这不是天儿都黑了,我们怕你瞧不见脚下的路再摔倒了,特地在这儿等你呢!”
“六哥何时对我这么好了?”载涛也戏谑地玩笑道,此时已走到了兄妹三人的中间,载洵听了只笑着拍载涛的肩,“你怕才是个白眼儿狼,我对你的好,怎么都不记得呢!”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