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寒(1 / 2)
载潋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皇上,直感觉胸腔里的跳动几乎就要撞出心口,她紧张又无措地攥着双手,却仍旧感觉手心里的汗不住地往外冒。
她抬头悄悄瞧了皇上一眼,发觉皇上此时也正低头盯着自己,瞬间感觉脸颊上火辣辣得发烫,她使劲地摇了摇头,想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可在她耳边回响的那句“…朕只想见到你!”却一直盘旋,久久不能消散。
载湉低头望着载潋紧张害羞又慌张无措的模样,心里笑她害羞的样子有趣儿,却仍旧明知故问地打趣她道,“潋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小脸儿都红得跟大红灯笼似的了!”
载潋听过皇上的话,更感觉自己脑子里嗡嗡直响,皇上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网在其中,让她动弹不得,更让她无法逃脱。
“奴才…奴才…”载潋努力咽了咽口水,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回了一句话道,“奴才不敢将自己的位置放在珍主子前面,奴才不敢!…” 载潋说完后便立时将头压得低低的,不敢再看皇上一眼。
载湉望着载潋不安忐忑的模样,忽轻笑出声来,他感觉心里泛起阵阵隐隐的酸涩,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恍惚间想起载潋冬天住在宫里时,跟在自己身后一起看梅花时,自己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来,此时便在心里默默地想,“你是冬天里才开的梅花,和其他在春日里开的花都不一样。”
“走吧,阿玛还等咱们呢。”载湉开口打破了梗在二人之间由“兄妹”身份而生的沉默与悲伤,他伸出手去,握紧了载潋因紧张不安而无法安放的手,领着她一路向王府里头走。
载湉感觉到载潋的手心里全是汗,也察觉到载潋的不适,因为她一直走在自己身后半步的位置上,始终不敢与自己并肩。载湉以五指与载潋交合相扣,将她向前拉了半步,企图让她站在与自己并肩的位置上来。
而载潋却明白,自己是没有资格走在皇上身边的,就连此时能与皇上紧紧牵着手,也像是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偷来的一般。皇上身边的位置是留给中宫皇后的,永远不是她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能奢望的。
载潋抗拒地向后又躲了半步,她用力甩开了被皇上紧紧握着的手,跪在皇上身后磕头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载湉疑惑又心疼地望着跪在自己身后的载潋,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她从原来那样活泼开朗变成今日这样小心翼翼。
载湉想起载潋不见的那几日,是自己永远无法知晓真相的空白。载湉曾问过她真相,可载潋却不愿说,如今的载湉也不愿再问。他并非不再关心,而是担心他们二人之间会再有任何误会矛盾。
载湉弯下腰去扶住了载潋因害怕而微微发颤的肩头,他定定对她轻笑道,“别怕,起来吧。”
载潋此时才敢缓缓站起身来,皇上不再等她,也不再强迫她走在自己的身边,而是一个人大步流星地匆匆走远了。载潋觉得若有所失,却也不奢望自己还能再多得到些什么。
载潋望着月明星稀下皇上渐行渐远的背影,越发觉得他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不该是自己奢望的。可她一想到自己就要放弃自己的痴心妄想,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伤心。
载潋想到阿玛仍躺在病榻上等待自己,才努力振作了精神,迈开步子,一路小跑着跟了进去。
载潋瞧见阿玛住的暖阁里灯火通明,她努力压低了声响地走进暖阁去,见阿玛三位侧福晋都站在暖阁的外间里,自己额娘和三位哥哥则都站在暖阁里间的门口处。
载潋悄悄地跟到了三位哥哥的身后,向阿玛榻前望了望,只瞧见皇上和三名太医站在里头,其余人皆颔首候立在外。
载潋还想往里进,却被身后的额娘一把拉住了,载潋转过头去瞧着身后的额娘,才发现她眼底微微蕴着殷红,载潋听见额娘问自己,“潋儿!额娘问你,是你告诉皇上的吗?”
载潋只摇了摇头,抬起头去瞧着额娘,回话道,“回额娘的话,女儿只是去了趟医馆,在医馆外头遇见了皇上,不是女儿告诉皇上的…”
载潋的话还没说清楚,便听见里间传来太医的脚步声,婉贞福晋忙领着身后的孩子们围上前去,想听太医到底怎样说。
载潋瞧见阿玛正半靠在床榻上喝药,阿玛身边随从的人就坐在床边喂药,三名太医退后了两步,走到皇上面前时才毕恭毕敬地颔首回话道,“回万岁爷的话,王爷此时病态沉重,恐有积重难返之势…”
太医尚没有回完话,皇上已怒火难遏地打断了太医的话,“什么叫做积重难返?王爷前几日还能去上朝,纵然这几日病势有所加重,也不至于就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啊!你们到底尽心了没有?!”
三名太医慌忙间跪了一排,连连叩首解释道,“微臣等不敢欺瞒万岁爷!王爷的病是日积月累所致,并非短短数日的原因!臣等尽心尽力,万不敢辜负了万岁爷信任,只是…王爷的病确实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载潋愣愣地站在原地,心如死灰般地听着太医的话,她本以为皇上来了,阿玛就一定能化险为夷,在她的心里,皇上能办到世间的一切。
载潋望着太医身后远处的阿玛,不知道阿玛是否能够听清他们的对话,她站在原处缓缓抽了口气,却仍感觉心里头颤抖着发慌。
她怕极了有朝一日自小庇护自己成长的阿玛会离开自己,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巨大未知与恐慌。
“皇上…”载潋猛然从自己悲痛的心情中抽回心神来,因为她听见阿玛靠在远处的床榻上有气无力地唤皇上,载潋抬起眼来,才瞧见阿玛眼里含着泪光,此时的目光中就只剩下皇上一人。
载湉听到醇亲王唤自己,忙屏退了身前三名太医,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暖阁里间去,坐在醇亲王的床边,一把握住了醇亲王挣扎了许久才抬起的一只手来。
“皇上,奴才要不忠了…”醇亲王望着在泪光中上下浮动的皇帝,一瞬间仿佛看见了他年幼时模样,那个时候的他也抓着自己的手,可那个时候他还能喊自己“阿玛”。
载湉感觉胸口中一阵阵翻腾的悲伤终于都化为了眼底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一行行往下落,载湉极力控制住自己崩溃的情绪,克制住自己一开口就有的哽咽,使劲摇着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朕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大夫,一定能医好王爷的病!”
此时载潋就跪在暖阁的镂空落地垂花罩外头,殿外头又跪了醇王府里整整上百号人。黑夜里低垂的天空吞没了王府里所有人,将他们包裹在无法挣脱的悲伤之中,难觅出路。
载潋此时只剩下跪在外间地上掉眼泪,她能清晰地听到皇上与阿玛的对话,她被夹在对阿玛的不舍与对皇上的心疼中无法脱身。
载潋从未见过这样脆弱的皇上,她恨不能将所有的悲痛都自己承担下了,以求皇上能平安喜乐,可今日的悲痛却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他们兄妹每一个人身上,谁都不能逃脱喘息。
“皇上,不必再勉强了…”醇亲王奕譞忽然释然地笑起来,他用尽了身上的力气去攥紧了载湉的手,他感觉载湉手心里传来的温度令自己剩下的每一次心跳都充满了意义。
“奴才的身子,奴才自己心里最清楚,不值得皇上再费心力了…”此时的载湉哭得像个泪人儿,只剩下拼命地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醇亲王奕譞抬起另一只手去擦了擦他脸上的泪,声音极轻却异常坚定道,“皇上,奴才将来不能再辅佐在皇上左右,皇上一定要励精图治…不要忘了海军!…”
“朕会的,朕一定会的!可朕更要王爷好点儿起来!…”载湉紧紧握着醇亲王的手,希望能以此寄托以力量,可载湉哪里会清楚醇亲王最后的心思。
奕譞自知太后不再希望自己活下去了,若自己在皇上派来了太医后康复好转,无疑将为太后与皇上之间种下巨大的矛盾。他想尽了一切办法保护皇上,纵然是抵上了性命。
其实奕譞更加清楚,这几次皇上出宫来探望自己,同样会引起太后的不满,因为太后从来就没有希望过皇上还记得他这位“亲生父亲”,奕譞怕自己走后再给太后留下为难皇上的把柄,想至此处,他终于对载湉道,“皇上快回宫去吧,奴才不敢久留皇上…”
载湉固执不肯走,奕譞急得连连咳嗽,最后却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挥了挥手,载沣便知道阿玛在叫自己过去,他跪着向前一直挪到阿玛的床边,才擦了擦眼泪问道,“阿玛有什么吩咐?”
奕譞抬手指了指窗外,眼神也渐渐黯淡下来,只道了句,“外边儿下雨了,送皇上回去…”
载湉仍执拗地不肯走,载沣却懂得了阿玛的用意,他跪在地上磕头请皇上回宫去,载洵、载涛和载潋也跟着他在外边叩头,众人都请皇上回宫去,就连载湉身边的小太监王商也上前来劝他回宫,载湉实在没有了退路,只得极不愿不舍地离开了王府,却不用任何人去送。
皇上走后的暖阁里重新陷入了寂静,奕譞示意身边人去将福晋和自己的孩子们都传了进来,载潋此时跪在载涛的左边,簇拥在阿玛的床前,不住地用手去擦自己眼底的泪。
奕譞从自己枕下抽出一张自己早就备好了的宣纸来,转手交给王府总管张文忠,又命他给载潋等人将宣纸铺开了。
此时载潋才瞧见宣纸上阿玛工工整整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写得极为认真,载潋知道阿玛已好久没力气提笔写字了,便知道纸上的每一字教诲都是阿玛早就备好了的。
载潋目光所及之处,只见纸上写着——
“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
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
财也小,产也小,后来子孙祸也小,
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少胆也小,些微产业知自保,俭使俭用也过了。”
载潋才念到“不丧身家不肯罢”一句便已泪如决堤,她知道,若没有自己先前几次三番的任性不听话,横了心想接近皇上,也不会有阿玛病情加重至此地步的今日。
阿玛多年来悬在一线上殚精竭虑的担忧,终于都因为自己的离经叛道而崩坏。载潋此时哭得止不住地颤抖,她就跪在被铺平开来的宣纸旁,跟着哽咽的哥哥们一起念纸上的字句,眼泪却已经将眼前的白纸全都打湿了,墨黑色的字迹也因为载潋忏悔的泪水而晕染开来。
奕譞招手叫载潋过去,载潋扑倒在阿玛的床边,抽泣了半晌还缓不过劲儿来,奕譞抚了抚载潋的脸蛋,温蔼笑道,“别哭了潋儿,阿玛把想说的都说了,再没什么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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