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 第120节(1 / 2)
“怕死不难,”赵胡氏声音低沉干冷,“难的是要活下去。”
赵无缺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你的大父已经战死,你的父亲也已杳无音讯,很可能遭逢不测,你的二叔现在就在定州城外引诱北蛮离开定州,赵家儿郎多数都在你大父军中,现在多半十不存一。”
赵无缺打了个哆嗦。
她话语里提到的每一个人,不是她的丈夫,就是她的儿子、孙子,但她的语气平静冷漠到令赵无缺感到了不适。
“你很可能是唯一一个活着的赵家人了,如果你二叔也被北蛮人包围……”赵胡氏这回停顿了一下,“我儿是大英雄,必会死战。到那时,你就是唯一一个有资格接过赵家军军旗的人。”
“所以你要活着,要准备好接过定州军的大旗,收拢溃兵,就算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在泥里滚,你也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你听明白了吗?”
赵胡氏眼里放出森冷锐利的光,赵无缺一时间被这样的大母震慑住了,茫然地点了点头。
所以在看见北蛮屠戮平民时,他们躲在棺材里沉默地听;婴儿童子被活生生剁碎时,他们蜷缩在墙洞里无声地听;弱女被欺凌哭号时,他们躺在尸堆下静默地听。
赵无缺的手在墙上刮出一道道血痕,他无数次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赵胡氏,但赵胡氏永远神情冷肃刚硬。
满春园之后,赵无缺摊着一双沾满了血的手呆呆坐在地上,被折磨得满身是血的玉人也是他抱回来的,那个姑娘在陷入半昏迷时仍旧在哀求死亡能尽早眷顾她,赵无缺忽然觉得,做赵家人也没什么好的。
他想做赵无缺,在那些人呼救哭号的时候冲出去和他们一起死。
十六天后,定州城内的北蛮军越过这座被扫荡得支离破碎的城池,率兵南下,赵胡氏迅速收拢部分溃兵,清除了城中暂留的少许北蛮人,亲手将那面沾满了血的军旗递到了赵无缺面前。
“好孩子,拿上它,走出去,去见见你的将士们。”
赵无缺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祖母。
“我不想……”
他声音低微细弱,视线避开这面血淋淋的旗帜,赵胡氏看了他许久,将大旗立在地上。
“站起来,拿上它,走出去。”
第147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十二)
被北蛮踏破的定州城里百姓寥落, 于是几乎所有的定州居民都看见了未来赵将军的狼狈姿态。
赵老夫人握着儿童手腕粗的木棍,一下一下狠狠敲在孙子身上,劈头盖脸地打着他, 将他从内院一路打到了门外, 赵无缺一直生活在家人庇护的羽翼下, 何曾受过这样的毒打,赵胡氏的棍子可不是做做样子, 为了将孙子赶出去,她每一下都实打实地用足了力气。
时隔多年, 直到现在,提起那一天,赵无缺身上还是会梦幻似的泛起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那种被亲人用下死手的力道敲击皮肉、骨骼的感觉, 无论过了多久都忘不掉, 就算之后他经历过刀枪剑戟的杀阵, 也无法用更多的疼痛消磨掉这种感觉。
赵无缺狼狈地哭嚎着,被赵胡氏像是驱赶牛马一样赶出了宅邸, 他慌不择路下跌落台阶, 滚到脏污泥泞的路上, 被守在门外的上百将士们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们每一个身上都带着伤, 盔甲崩裂,刀剑豁口, 身上带着从战场上爬出来的杀气和冲天血腥气。
他们是赵将军的亲卫队, 原本担任的是追随将军左右保护他的职责,但深陷死阵的赵将军给了他们一个命令, 让他们拼死突围, 将定州军的军旗和掌印带回定州, 找到还存活着的赵家人,重新收拢军队、组织防线。
赵无缺,就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后一个活着的赵家人了。
也将是他们未来要保护跟随的赵将军。
一双双眼睛无声地望着这个狼狈得像野狗一样从家里被祖母打出来的孩子身上——尽管有着成年人的样貌身形,但他此刻的行为,无疑就是一个可怜茫然的孩子。
他们奔赴百里,扔下了多少战友同袍的性命,甚至扔下了将军,来到此地,珍之重之地献上沾满鲜血的军旗,结果等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逃避现实的孩子。
列队成阵的将士们沉默着,像是凝固的雕塑,上百双眼睛看着滚在台阶下哭嚎的赵无缺,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血腥气,分辨不出是来自于他们身上,还是来自整个定州。
赵胡氏出现在台阶上,一手握着棍棒,一手握着军旗,看着台阶下仪态全无的孙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才慢慢走下去,弯腰去拉赵无缺。
被打痛了的赵无缺以为她还要打自己,下意识就是一躲,避开了祖母打手,赵胡氏顿了顿,收回手直起身体,轻声说:“前几天,我教了你要怎么活,现在,我要告诉你该怎么死。”
“你怜爱百姓,想和他们同生共死,这很好,但对你来说,这就是匹夫之勇,你可以死,我可以死,你的大父、父亲、叔父、堂兄弟们,个个都可以死,但是要死的有价值才行。”
“你的大父阻拦北蛮死在前线,但给定州百姓争取了半天的撤退时间;你的父亲死在断后路上,救下了数千定州百姓;你的叔父殒命阵前,以一己之力牵扯住了上万北蛮铁骑;你的堂兄们前赴后继,都是我赵家的铮铮好男儿。他们都可以死,都死得值,死得好,死得像个英雄!”
“但是你,你想去救人,为此付出性命,你以为你是英雄?不,恰恰相反,你是个怯懦无能的懦夫!你只看见眼前一人之苦,你怎么就看不见整个定州、整个漠北将要为此死多少人?你死了一了百了,定州军怎么办?定州怎么办?你沾沾自喜于救了一个人,却将数万百姓拱手让给北蛮屠戮,这是英雄所为吗?”
赵胡氏逼近赵无缺,盯着他的眼睛:“无缺,但凡大母再年轻十岁,能提枪上马,也不会愿意如此逼迫你,但你既然生为赵家人,就算死,也要死在这面旗子下。”
“若你实在不愿意,好,今日我便开祠堂将你从族谱上除名,日后你便做一个普通的百姓,想做谁的英雄也由得你去,只是你再不能说你是谁家子嗣,免得为人耻笑。”
“要么,你就站起来,拿上这面旗子,去见你的将士们,和他们一起赴死。”
不知过了多久,被棍棒敲打得红肿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一点点蹭上了赵胡氏的手,摸上了那一杆乌黑沉重的旗杆,然后蜷缩手指,将它死死攥在了手心。
两手拄着旗杆才勉强从泥地里站起来的赵将军浑身上下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衣袖上还在往下滴着渗血的泥水,像是一个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小乞丐,满脸脏兮兮的鼻涕眼泪,碎发一团团地糊在了脸颊上,眼神茫然胆怯,他用两只手握着旗杆,眼神缓慢地逡巡了一圈面前的士兵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当他接过军旗、站起来的那一刻,上百将士齐齐下跪,垂下了头颅,呼喝声震天盖地:“参见将军!”
赵无缺抽动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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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琢搓了搓手,哈出的气在空气中结出一团团的白雾,赵无缺坐在冬季光秃秃的草地上,微微躬着脊背,谢琢则弯着腰,将帛纸压在赵无缺背上认真地写着字,被当成书桌的赵大将军费力地拧过头,用力向下斜眼,试图去看纸上写了什么,就被谢琢一巴掌拍在了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呵斥道:“别动!写歪了!”
赵无缺悻悻地转过头,像一只被主人批评了的大狗,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拔着地上的草根:“写完了没有?还要多久啊?”
漠北的冬季寒冷彻骨,滴水成冰,墨汁根本磨不开,谢琢原本都是用竹刀刻字的,但天气冷下来之后手指不灵活,锋利的竹刀好几次割伤了手,赵无缺看见他手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后,就不让谢琢再用竹简了,转而给他找来了漠北一种特殊的草汁子,榨出汁浆后充作墨汁写字,效果竟然也不错。
不过纸张柔软,不比竹片可以拿在手里随走随写,赵无缺就成了简陋环境下唯一的工具人。
坐下是书桌,伸手能放砚台,还可以调节高度,实乃居家旅行之必备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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