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 第119节(1 / 2)
仿佛看出了谢琢在想什么,赵无缺摆了摆手:“不必想这么多,赵家现在就剩下我一个,定州军军权迟早是要交还朝廷的,赵家守着定州,也不是为了当这个吃风喝雪苦巴巴的大将军。要说赵家的清誉么……”
赵无缺眼里划过了一丝冷森难明的东西:“那玩意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了,等我死到下面去,上面的人咋说跟我也没关系。”
“硬要说的话,就是我拿我一条命当筹码,想跟谢三郎君换点东西。”
“将军拿了这么大的筹码,想必所图非小吧?谢琢人微言轻,怕是上不了将军这等豪赌的赌桌。”谢琢摇摇头,笼着袖子就要站起来。
他已经隐约知道赵无缺在打什么主意了。
赵无缺用手中拨弄炭火的竹棍子敲打了一下铁火盆的边缘,不轻不重地说:“我拿我一条命,换谢三郎君一条命,也算得上是个公平买卖吧?”
谢琢停下了脚步。
赵无缺垂着眼皮,没有再摆出那种油腔滑调的样子,像是一头狼吃饱了缩在温暖的地方懒懒地打瞌睡,浑身的皮毛都温顺地摊开。
“三郎君史笔如刀,篆刻丹青,我想请三郎君写一点东西,这点微不足道的润笔之资,还请三郎君不要嫌弃。”
“赵将军的一条命如果还能说是微不足道,那世上还有什么能称得上价值连城呢?”谢琢平平淡淡地反驳了一句,没有回头,仿佛只是顺口一问,“将军想要我写什么东西?”
赵无缺放下棍子,眼睛盯着闪烁火星的炭盆,浮动的橘色火焰在他脸上照出了一圈明灭不定的光影。
他沉声回答:“要命的东西。”
谢琢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长笑,袍袖一掀旋身坐回原位,抖开遮住手指的棉袍衣袖,将伤痕累累的双手往火盆上随意一探,大模大样地烤起了火:“要命的东西?那真是巧了,我来漠北,就是为了看清楚那些要命的东西,能有多要命,够不够把凤凰台捅出一个窟窿,让上头照下一点光来。”
赵无缺呆了似的盯着谢琢看了半晌,那道狰狞的伤疤抽搐了两下,蓦地扯开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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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这天之后,赵无缺就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玩伴,天天呼喝着给谢琢玩这个玩那个,堂堂一个定州军大将军,浑身招猫逗狗的习气半点儿没消,带着谢琢在定州城里上蹿下跳,好歹他还记得做坏事要隐姓埋名,一天到晚用布巾挡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骨碌碌瞎转。
谢琢任他带着到处瞎胡闹,两人因为没钱被老鸨子挥舞着苕帚打出窑子时,他面不改色躲避苕帚的样子看起来比赵无缺有大将之风多了。
听着老鸨中气十足的呼喝被落在身后,谢琢低头拍去衣袖上苕帚的碎枝子,扯平褶皱的衣摆,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瞬间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架势,而跑在后面承担了大部分火力的赵无缺则蹲在地上,像是一只野性未消的狼犬,呼啦啦一甩头,把头上的脏东西甩得到处都是,末了随意地跳了两下,伸伸胳膊腿,发现没有缺零件,就满意地一抖腿:“好家伙,童四娘的苕帚功还是威风赫赫气势不减当年啊。”
谢琢慢条斯理地择去粘在领口的最后一根碎枝子:“这位就是你说的一定要带我去见一见的‘好汉子’?”
赵无缺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理直气壮:“她难道不是条好汉吗?!”
谢琢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赵无缺拉着这位谢三郎君七拐八拐,拐上了定州城里最大最繁华的一条路:“童四娘出身贫寒,幼年被卖进窑子,很是吃了许多苦,后来她接替那里的粉头成了新的老鸨,这个园子就只收容清倌儿了,里头的点心可是一绝!尤其是芙蓉酥和石榴糕,整个定州城没有比她家做得更好的了!”
谢琢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个时候并不需要他多嘴多舌,赵无缺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听众……或者说,一支笔。
“……定州戍卫战爆发后,我大父和父亲先后战死,定州城破,百姓举家逃难,但是城中百姓太多,一时间无法全部疏散,二叔带兵绕后阻击,大母为防万一,不肯带我离开定州,又怕护卫庞杂引人注目,就遣散了所有守卫,独我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北蛮进城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交出赵家人。”
“我们赵家人杀了太多蛮子了,杀的他们胆战心惊,见到赵家旗就毛骨悚然,现在捅破了赵家的老巢,可不就是要斩草除根?”
“我和大母东躲西藏,是童四娘把我们藏了起来。”
赵无缺停下来,在路边一个破烂的摊子上买了一块糖糕,分给谢琢一半:“可甜!”
“她让我假扮窑子里的大茶壶——哦,就是龟公,还给我安排了一个‘相好的’。”
说到这里,赵将军脸上也浮现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那年赵无缺还是个遛狗逗鸟一事无成的纨绔子,面对着满城风雨心神惶惶,祖母死死掐着他的手,告诉他如果城外赵家军败了,那他就要站起来,接过定州军的大旗,收拢溃兵继续作战,为此他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就算折断骨头,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在泥里打滚,也要在北蛮眼皮子底下活下去。
所以被童四娘拉去做了大茶壶时,他一点要抗议的心思都没有。
但他显然没有意识到,祖母口中所说的“狗一样在地上爬、在泥里打滚”到底有多么意味深长。
北蛮破城,烧杀抢掠之后,就是寻欢作乐,寻常人家的姑娘被他们糟蹋了个遍,他们就开始琢磨着学中原人的玩法,要“做新郎”。
满春园里二十三个清倌儿,都是披着嫁衣,被赵无缺一步一步背出去、背进北蛮人的帐子的。
童四娘亦步亦趋地跟在赵无缺身后,一见赵无缺要抬头就用棍子抽打他的腿,大声喝骂他,看得旁观的蛮子们兴高采烈。
纨绔子的骨头在这一声声嘲笑中被搓磨圆润,掌心掐出了血,这时候,他才恍惚明白,大母那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每一个被他背出去的清倌儿,都没有反抗,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她们都知道童四娘收留了个什么人,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北蛮人将“交出赵家人赏银百两永保平安”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定州城里所有姓赵的人家都被屠戮的一干二净,举报的人也的确如数得到了赏银,家门前悬起黄旗,北蛮军兵过门不入。
但在赵无缺的背上,她们自始自终都沉默无言,一个字也没有说。
赵无缺背出去的二十三个清倌儿,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两个,一个疯了,口中只含糊念叨着“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一个瘫痪在床,从此口不能言。
赵无缺咽下最后一口糖糕,揉碎油纸:“她们本来可以清白赴死的,是为了我才没有这么做,北蛮人离开后童四娘把我赶出来,叫我以后不许提起满春园,也不许再回去。”
“赵家人都是大英雄,我们只是窑姐儿,这辈子能救一回英雄,已经是了不得的说嘴了。”童四娘这么说着,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赵无缺是怎么躲过北蛮刮地似的搜罗保住性命的,也没有人知道满春园那二十一个死得寂寂无名的窑姐儿,和一疯一瘫的无辜姑娘。
“我不怕他们说我是藏在窑姐的裙子底下活下来的,大不了等我死了再去给老头子赔罪好了。我还记得她们的名字,你的字好看,替我写了吧?”
赵无缺仿佛随口这么一提,谢琢拈着那半块糖糕,点了点头。
“桃畔、琉璃春、窈窈、半子、阮娘、玉人……”
赵无缺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中间没有分秒的停歇,好像这些名字早就在他心中反复念诵了无数遍,直到今天才得以被珍之重之地拿出来、重见天日。
第146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十一)
赵无缺这个人, 虽然顶着定州军统帅的名号,但是一点儿大将军的气质都没有,招猫逗狗的习性很有点市井地痞的二流子风范,而且对整个定州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 哪家店铺后头的瓦缸底下有个地窖、哪面墙的墙根儿上有个被遮住的狗洞、哪条街的屋檐设计奇异能藏下一个人不被看见、哪间房子有个废弃已久的阁楼……他皆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赵无缺举着一串烧糖人指指一处堆满垃圾的死角:“里面有个凹, 刚好可以贴着墙根儿躲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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