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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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康,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小城市。两三千户人口,连完整的城墙也没有,在大夏国土上,这样的小城,随便数数也有几千座,就是在青州境内,比之规模更大的城市也有几十座不止。不过,若是军事或商业的角度出发来看,这里却可以说是颇有价值。

地理上位于青州西部,定康所在位置已是蜀龙山脉的末端,绵延至此,那险峻峭峤的群山已不复有刀剑相立的锐气,渐渐化做了边缘柔和的巨大,一起一伏,往往便是数十里过去,比诸虎跃能过的千仞涧崖,又是一种风味。

终点…同时也是开始,自定康西上,地势渐高,气候渐冷,便是自亘古以来就为冰雪所据的万里寒域。亦只是从近一千五百年里面,才开始渐渐有人迁入,但,气候寒酷,土地贫瘠,仅因为出产一些名贵药材及丰美皮毛而被商人们重视,并没有什么人愿意长住于此,少数建筑也非永久性的城镇,只是一些供人短期居住,可以完成打猎及采药目标的地方。

约莫一千三百年前,佛门的一次内乱就为这地方带来新的机遇:本属西来的佛门,在深植大夏的过程中,也不断的改变自己,适应斯地风土,但,这样的改变就令一些最执着的信徒们不安,特别是当连做为一个宗教核心的理论部分也因应于儒道诸家进行改变时,争执就不可避免的出现。

激烈的论战,却从一开始就已明了结果,佛门八宗当中,仅有密宗一支苦执不移,很快的,他们便被其它七宗联手压制,更开始没奈何的要从大夏的核心地带离开。

一路西行,途中更不停有人离去,但,这样子的淘汰却也使密宗门人日显精练,在进入青州后,密宗之长不空更感佛入梦,得到鼓舞,决心带领全宗子弟前往无人曾经到过的地方。

自定康取道西行,渐行渐高,渐行渐寒,穿行于没有任何生命的雪原,他们怀着一点期望之心,苦苦前行。在这样跋涉了六十日之后,他们攀过山口,竟发现了为温泉及雪水融河所包围的土地,美丽而肥沃,尽管还不能种植水稻或是黍麦,却已可以种植青稞及放牧牦牛,能够形成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环境,维系一定数量之人口的生存。

相信这是虔心礼佛的福报,密宗子弟们欣喜若狂,遂在此落脚,并开始宣传自己的教义。

凭着在雪域之中寻找出福地的奇迹,他们就能够获取百姓的信任,开始将对密宗的信仰在这边荒之地深植精种,短短七十余年,曾经被视为“就此而终”的密宗竟又能奇迹般重生,在金中青边之地取得了一种压倒性的优势,更凭籍这样的本钱,被承认为“八宗”之一,重新进入了佛门主流。

斯时,不空早已辞世,当初的小小河塘也变成了规模相当可观的都市,名为“吉沃”,又叫做“吉雪沃塘”,意指“由雪河所沃的美丽地方”,城中佛寺连绵,已成了大夏境内最有名气的四大佛土之一。

环境依旧恶劣,但当有“信仰”时,就有可能发生随便什么样的奇迹,相信这地方是得着了佛祖的特别戚顾,更因为相信不空已成为“活佛”,代代转生,永远庇佑着这片雪原,通往吉沃的道路上终年都不乏前来礼佛的信徒,依靠这些难以形容的虔诚,定康,以及分布在这一路上的各各小城也就拥有了除商旅猎户之外的别一种生存资源。

定康城边缘,极为普通的一家客栈。

是老店,也是小店,迎风招展的旗子上连字都已看不清楚,内墙已被烟火熏透,黑乎乎的,再看不出本来颜色,正厅里统共也不过六七张桌子,都修补过,手一扶上去便会吱吱扭扭的响。

时为帝少景十一年八月望二,正该烈日炎炎的时候,但定康地近雪原,终年苦寒,虽然时在伏内,也不过使风中寒意稍减,来往行人,依旧是皮帽厚衣,远望时,还可见山中白雪皑皑,更无半点夏日气象。

已交戌时,街道寂廖,各家各店都已上了门板,只听着夜风高一声低一声的在尖扯怪叫,撞得门窗乒乓乱响,似乎随时会被这从雪原上吹下来的寒风生生撕碎一样。

雪原天路,任多大本事也没法在夜里下来,连老板都打着呵欠都去睡觉了,只留下一个苦命的伙计,拉长着一张脸,还在伺候仅剩的两桌客人。另有个帐房先生,没精打彩的在拨拉算盘珠子,打的批哩啪啦,真如催眠曲一样。

一桌客人是两个,一老一少,皆身着牧袍,口音也是金州那边的,正是再常见不过的草原香客,兴致好的要命,酒肉流水价要个不停,桌边已堆了有五六个酒罐;另桌上只有一个,是个白须和尚,早已经停了筷,在默默的低头诵经。倒不是什么“斋前经”,而是因为后面的客房里腥膻之味太重,故此一定要在这里诵完。

肚皮里骂骂咧咧,那伙计拖拖遢遢,抱着个大肚子酒罐挨到桌边放下,又将手里拎的一刀牛肉摆上,没精打采道:“两位客官慢用。”,说着便待转身,却被那年轻些的牧人一把拉住,笑道:“今晚累着你啦,坐下陪两杯罢!”说着已将那伙计生生按在椅子上,又向那帐房道:“怎样?”见那帐房先生耷拉着头爱理不理,也不为已甚,笑道:“读书人呐…”便将先前盛牛肉只大碗倒过来磕磕肉未,咕咚咚倒满了,向那伙计面前一推,笑道:“喝罢,这个时候,还会有鬼的生意上门哪!”

那伙计甚显犹豫,偷眼瞧瞧帐房,见他连头也快挨到帐本上了,到底将心一横:“娘的,朱老板又不在,喝就喝了!”啯的就是一口,也不等咽尽,就忙着伸手去抓牛肉。

三人吃喝一会,眼看桌上酒肉渐少,那年轻牧人打了个呵欠,道:“好闷呐…”伸伸懒腰,道:“小二,讲个故事你听,算下酒的罢。”那伙计忙点头答应,却是呜呜噜噜的--盖一嘴塞的都是酒肉,自然说不清楚。

“这个故事…发生在那朝那代,并没有什么意义。”

很感慨的笑着,那年轻牧人说出的故事,实在老套的很:是一个年轻人,出生在一个四分五裂,被数百氐族分据的国家。而在这国家旁边,更有着另一个统一而强大的敌国,多年来一直在将这国家蚕食鲸吞。

年轻人的出身不错,是其中一家氐族的继承人,而且还是整个国家中最强的几姓氐族之中,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更被一名强者看中,收为门下。

“唔…那个师父,一定是整个国家中最猛的一个吧?”

大力嚼着牛肉的伙计突然插进来这样一句话,使年轻牧人吃了一惊,问他是怎么猜到的。

“这有什么难猜的?”

被夸奖一句,伙计大为得意,表示说这种故事早不新鲜,在巷口花记书坊那里要多少有多少。

“下面一定是他和师父学艺,很快就有了其它奇遇,超过了他的师父,然后东征西讨,把其它氐族都吞并掉,最后是和旁边那个敌国大战一场,全胜而归,从此天下太平…呃,中间还该有很多美女对他一见倾心,投怀送抱…嗯,是不是还该有些床戏?”

愕然的看着伙计,年轻牧人最后苦笑一声,表示说没有床戏,而且不仅是没有床戏,前面所说的东西,全都没有。

“他进步很快,但离他师父还太远太远,他东征西战,但只有很少的一点进展,他也想对抗旁边那强大敌国,但实事求是的说,那只会是自取灭亡。”

说着扫兴的话,年轻牧人更强调指出绝对没有什么不请自来的美女,唯一的一个已让他追了很多年,但一直追不上。

愣愣的翻翻白眼,那伙计想一想,问年轻牧人这故事前后有多少年。

“嗯,说到我刚才说的地方,他已经二十多岁,学艺也学了十几年了…”

“那,你还是放弃罢。”

再一次的出乎意料,伙计的说话令两名牧人的瞳孔都微微收缩,更似有些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激发出来,使那已快要睡着的帐房先生也困惑的抬起头来,四下打量。

已喝的五迷三道,伙计完全没有注意别人的表情,只是很高兴的自己说下去。

“你的这个故事,是没有任何书商会买的,就算有人买了刻出来,也没有任何人会看的,我看,你实在不适合编故事,还是老老实实的干放牧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罢…”

随着他含混不清的讲话,两名牧人的神情也渐渐松驰,那年轻牧人更微笑着表示,自己也知道这个故事绝不好听,也并不指望有书商来买了去刻印。

“这就对了嘛…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象我,就从来不指望能当店老板,那是前世修来的福份,想是想不成地…”

脸红红的,伙计重重拍着年轻牧人的肩头,笑道:“不过老哥今天可以给你个机会,让你把这故事讲完,也算是谢谢你的酒肉…呃。”

看看那年长牧人,那年轻牧人苦笑一下,竟真得又讲了下去。

随着一天天的成长,那年轻人的武艺与见识也不住增长着,对现状感到担忧,他更认为,这样子下去,整个国家最后一定难逃灭亡的命运。

“实实在在的说,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那个邻国也实在太强,两国之所以能够相持,仅仅是因为那邻国已足够富庶,从君主到百姓,都根本就对扩张领土这样的事情没有兴趣。”

虽然目前是这样,年轻人却担心有一天会发生变化,把希望寄托在邻国“不会动手”上,终究是命系人手,对真正的有识之士来说,这就始终也是难以忍受的选择。

因为这样,年轻人开始思考,到最后,他更认为,当务之急就是将国家统一,当数百氐族能够齐心协力的不再内斗时,便该可以安心的去平视邻国。

有此想法的,不光是这年轻人,他的师父也一样,同时,也还有另外很多人都认可这种思想,就这样,他开始努力,想要把国家统一。

“但是,原有的氐族实在太多,怀有疑忌、或是固执不化的人,实在太多…”

多年的努力,并非没有结果,数百家齐驱并进的景象,现在已变作仅三几家还能够保有完全的独立,其余的,不是已经消亡,就是依附于其它大族,就某种程度上来看,这也等同于消亡无异。

但是,这也反而使的阻力变大,剩下的氐族中,每支也拥有以“千里”计的领土和以“万”计的战士,同时也有着与这实力相称的自尊和野心,当狼已成虎时,他们就不情愿再轻易溶入别人的队列。

之前曾经交叉着使用劝诱和暴力这两种武器来慢慢吸收控制那些中小氐族,但面对这最后余下的几族,年轻人却知道已不能再重复过去的方案,当对方的自尊与野心已膨胀到一定地步时,自己就没有那么多的资源去“满足”他们;而暴力同样不可行,面对这样的强敌,一旦开战,就必定会产生大量的死伤,即使能够获胜,自己的力量也将大受损害,若果统一的结果是再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统治,那…倒就只成了捧给邻国的一份大礼。

“到这时,真正值得注意的氐族,还有四家。”

一是年轻人自己所属的氐族,自然是他最大的本钱。一是他师父所属的氐族,绝非敌人,但,必须保持某种程度上的中立,他师父并不能直接用兵力给他以支持。

“另外的两家,都非常抗拒统合的想法,但原因却不一样。”

一家仅仅是固执,因为自古以来这国家就是如此,众多的氐族分居各地,在承认有共同祖先的同时又相互攻战,这样是“好”或“不好”?他们的领袖并不关心,只因为“一向如此”,他就觉得并没必要在自己手中改变。

另一家则更糟,同样有着深远的目光和智慧,那领袖也看到了“统合”的必要性,他却希望这是在自己手中完成,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对统合大计的干扰就较前一家还要为甚。

各有原因,却都有着强大的实力和深厚的基础,那年轻人就暂时没法再有所进展,没奈何,他只能将焦急按下,缓图觅机。

“可他并不愿无休止的等下去,他一直也在渴望一个能让事情快速进展的机会…不久,他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机会…至少,他自以为那是一个机会。”

与邻国的战争再度上演,和大多数情况一样,与之对抗的仅只是邻国的一个方面军,但即使只是一个方面军,便足以抗衡已方的举国之力。

“不过,这一次,却与以往有着微妙的区别。”

对方的阵中也出现了类似已方的分歧,两名拥有最大权力的人,都希望将对方排除,而其中一方,更因为这个目的而不惜向敌方寻求帮助。

视之为意外之喜,也担心这只是一个陷阱,在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及分析之后,那年轻人才下定决心,与虎谋皮。

计划很简单,不外乎“驱虎吞狼”的老套路,但在操作的细节上,还是费了很多心思。与对方的头号谋士磋商多次之后,两人决定,这计划要分作多步进行。

“第一步,是整兵备战,合作的双方都变身为主战派,主动要求前出决战。”

利用“出阵”的名分,年轻人及他的盟友分别向自己的后方要求大量的物资及更多的授权。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让人没法回绝。更何况,对竞争方来说,能够只消耗一些物资,就坐观对手将实力消耗,本来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同时,这又会令他们迷惑,会想要搞清楚真相。

“之后,是第二步,泄露情报。”

经过巧妙的操作,内容相近的情报就被泄露出去,使别人就知道敌方中竟然有人在和已方合作,希望利用这个机会把异已排除,因为这样的理由,他们就会采一系列包括干扰给养补充和混乱军令在内的小动作,使自己的竞争对手不战而溃,既剪除自己的对手,又送“盟友”一份惠而不费的战功。

得到这样宝贵的情报,就让另外一些势力自以为得机,自以为看清了一切的真相,随后,他们便没法忍受这样的诱惑,开始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主动要求列为前阵,为此,他们更不惜采取一些比较激烈的手段。

“因为相信这只是一次简单的狩猎,随意便可将胜利收割,所以,两边的势力都付以很大的决心来争取出战的权力,却又都没有花费太多的精力来思考战事。”

最后的结果,是正如年轻人及对方那谋士所料,两边的竞争对手都成功取得军权,拔营出战。

“然后是第三步,真实。”

“一系列包括干扰给养补充和混乱军令在内的小动作”终于出现,并且是在两军的后方同时出现,因为这,两军就都会被逼迫到不得不战的绝境,就都没法轻松的转身离去,在这样的激战之后,不可能有那一方取得完胜。

这个样子下,计划的第四步就开始启动,那年轻人和他的盟友都已做好准备,在后方张开大网,预备用一个漂亮的“歼灭”来迎接那些败残之军,来将这计划完美结束。

“可惜的是,直到了张好大网,预备‘歼灭’的时候,那年轻人才发现,这个计划,竟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第五步。”

严格来说,那年轻人以为的第四步“歼灭”已是计划的第五步,真正的“第四步”,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完成。

“决战之前,通过精密而又复杂的操作,对方的头号谋士竟能再一次的将情况‘泄露’出去,使已经被逼入绝路的双方统帅,都再一次的‘自以为’完全知道了这计划的真相。”

两造都是老奸巨滑的阴骛之人,他们便能在这种情况下形成共识,用一场虚假的决战作为掩护,各自统率主力返回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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