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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准备的好躯壳出书版 第26节(第2 / 2页)

王克飞再次来到了封浜村。但这次他没有去铁轨边,而是直接走进了他从没到过的村子。一条窄窄的小河穿过村庄。他的到来吸引了村民们的注意:在田间站着的一个孩子瞪着他;俯身在河水中洗衣服的妇人们抬起眼睛,就连刚挑着扁担上了桥的老人也停下了脚步。

封浜村给王克飞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个美丽的哑巴,在烈日下死一般地寂静,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王克飞走向树荫下安静纳凉的两个男人,向他们打听村里有没有一个叫谢柳娥的姑娘。

“你说的是谢家的大闺女吧?”年轻人指指小坡下面河边的一栋平房,“今天骨灰被送回来咯。”

他又把头转向身边的老头说道:“我早说过啦,这玩意儿治不好,去了上海也没用。”

那个干瘦的老头面无表情地倚靠在竹椅上,自言自语道:“封浜啊封浜,千百年来都是风调雨顺的,可是它来了!它来了!”

“他的儿子和孙女都因为瘟疫死了。”年轻男子对王克飞小声说道。

“瘟疫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王克飞问。

“今年初夏,有人说是那些逃难的人带过来的。它先到了邻村。我们三天两头听见出丧的哭声经过,心底也很惧怕,但最终,它真的来了。”

他们说的是这场入夏后暴发的瘟疫,随着灾民的流动而向江浙沪蔓延,霍乱、疟疾、乙脑轮番攻击。有人说它像一场肆虐的大火,从郊县的一个镇,烧到了另一个,势不可当。

这时,其他一些人也围了上来,有男有女。

“你看不见它,永远不知道它进了谁家的门。有时候一觉醒来,它就在你身上了。”一个背篓里背着婴孩的女人眼睛红红地说道。

“先是呕吐,似乎也没什么,可就是停不下来,有的人不出一天一夜就死了……”一个赤足、光头的男子说道。他说到“死”字时声音已经低得听不见。

“我见过一个人死的样子,整张脸和十指都是皱巴巴的,好像被榨干了水分。”一个年轻男孩指指自己的头,他身形消瘦,胸前的肋骨条条分明。

一时间哀恸和绝望的情绪包围了王克飞。他好不容易从绝望的人群中挣脱出来,向小河边的那户人家跑去。快接近谢家时,他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哭声,让他毛骨悚然。

他在坡上停住脚步,只见五六个披麻戴孝的人从谢家边哭边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捧着一个蓝色骨灰盒。他们沿着河边远去了。

王克飞这才走进谢家,看到厅里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还跪在草垫上。

女孩看到王克飞,慌忙爬了起来。她穿着白色寿衣,齐耳短发上戴了一朵小白花,眼睛哭得红肿。

“您找谁?”她面露惊恐。

王克飞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把目光投向放在正对大门桌子上的画像。画像上的女孩,和海默、黄君梅一样年轻。她的脸庞宽阔,扎着一条粗粗的麻花辫,笑容淳朴。这时,临河的窗户开着,有穿堂风吹过,带来一丝清凉。

小女孩似乎明白了一些。她回头看了看照片说:“这是我的大姐,今天骨灰刚从上海送回来。您认识她吗?”

王克飞点了点头,问:“是熊医生带她走的吗?”

女孩“嗯”了一声。

“她和熊医生怎么认识的?”

“熊大夫和我家熟。他几年前就偶尔会来村里,给大家带一些药。瘟疫发生的这几个月,他来得更多了,有时候周末晚上不回去,也会住在我家。”女孩吐字清晰,让王克飞不禁想象她的大姐说话是什么样子。

“她是什么时候生病的?”

“就在她跟熊医生走的前几天,她开始呕吐、拉肚子,爸妈就知道不好了……每个人刚开始都是这样……”女孩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是她自己跟熊医生走的吗?”

“我们都知道这个病有多可怕……熊医生怜悯姐姐,说起有种新的药也许可以保命,但他必须把她带回医院隔离。爸妈犹豫,姐姐坚持要跟熊医生走。其实啊……”她走到桌边,用手轻轻摩挲画像的相框,“熊医生让姐姐做什么,她都会听他的。姐姐听说熊医生喜欢短发的女孩,把自己长到屁股的长头发都剪了呢。熊医生不在时,姐姐有时都懒得开口说话,只有到了每个周末,她才又活了过来似的。”

“她是哪天被接走的?”

“8月2号晚上。”

“走的那天是什么打扮?”

“换上了熊医生给她买的新裙子和新鞋子。她别提有多开心了。我妈笑她,像要出门去旅行似的。”女孩又抹了抹眼泪。

“她左手中指上有一个伤口吗?”王克飞急着问。

“姐姐发病前两天切菜,不小心在手指上切了很深的一道口子,”女孩抬起盈满泪水的眼睛,问,“可是……您是怎么知道的?您为什么要问这些事呢?”

王克飞走向窗边,望着绿色的小河,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仿佛看见一个刚剪了短发的女孩坐在窗前,朝思暮想着她的心上人。可是,她怎么会猜到自己的结局呢?

“我也许不应该哭,”女孩在王克飞的身后,哽咽道,“至少,姐姐死前是开心的。她其实压根不在乎活多久,因为,只有和熊医生在一起时,她才是活着的。”

一切都是真的了。

王克飞的心因为恐惧而震颤。

第50章

王克飞看着车窗外飞驰后退的景色。他感觉自己正坐在一列火车上,驶向一个他没有计划,也不愿意到达的目的地。他有一些眩晕和失重。但一切都晚了!他已经无法下车,也无法抗拒这车速。

他的眼前出现那扇牢不可破的绿色铁门,上面挂着刺眼的红色警示牌:隔离区域,禁止入内。

谢柳娥已经在铁轨上死了,那么骨灰盒里的是谁?王克飞不敢想下去,这个可怕又大胆的念头像一片乌云遮住了他所有的意识。他觉得胸口很闷,难以呼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突然那么想念那个曾在他枕头上留下茉莉花香的女孩。

进入上海市内后,静安寺路上开始塞车,喇叭声此起彼伏。

“怎么了?”王克飞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大声问疏导交通的警察。

“前方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个灾民乱穿马路被轧死了。”警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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