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镜中花(1 / 2)
高仇逝世于他九十岁那年的冬天。
遗产全部交托给自己三弟高远的儿子和儿媳,也就是他的两个徒弟。尸体和多年前购置的一处红枫庄园一起焚毁,而那里曾是他和高奚的家。
高奚喜欢红色,爱那层林尽染的红枫,于是高仇不惜重金买下这庄园,几经翻整修葺,才打造出一处风景绝佳的住处来,秋日里从山底往上看去,半山腰仿佛笼罩了一团红色的云,美不胜收。
可庄园建成的第三年高奚便去世了,此后他孤独的在这里住了三十余年。
这里每一处似乎都有她的影子,他在枫树下拥吻过她,为她亲手种过葡萄藤,牵着手一起漫步……触手可及的笑靥,却在他走近后消散殆尽,永远可望不可及。
高仇死时那满是沟壑的脸上有种诡异的平静和安详,他是不折不扣的刽子手,夺走无数人的性命,就连临死都要用别人的鲜血铺路,为他完成那梦寐以求的执拗。
他寻求转世,想打破轮回,三十年时间里找齐了可以做这件事的人和需要的东西,也因为曾答应她余生每一日都要安稳度过,哪怕生不如死也没有自戕,总归是怕她生气的。
高仇除了钱以外没有什么遗物,早年有仆人不小心烧了屋子,把高奚留下的东西都付之一炬,那是高奚死后他第一次失控,发狂发疯,杀了许多的人也不解恨。
他颓然的想过,这或许是高奚想要彻底离开他的表现,永远也不叫他寻找,彻底消失不见。
可他怎么放得下呢,也固执的相信,只要再来一次,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他一定可以给她一生的美满幸福。
为着这一虚无缥缈的来生,他熬了三十年,闭上眼后只有戒指仍旧带在无名指上,希冀着睁眼时便能再见她。
高仇清楚的知道自己死了。觉得意识脱离了肉体,升上半空,越飘越高,最后被吸入一个巨大的风暴眼里,被拉扯撕破又重新聚拢,来回往复的折磨了不知几千几万次,他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等再落定时他差一些想不起自己是谁来。
耳畔传来微弱的哭声,他木然的看向来源,见一个小婴儿被装进一只纸壳箱里,不知是不是感受到自己悲哀的命运,正绝望的哭泣着。
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却知道那是谁。
他的心仿佛被重锤敲过,一切记忆瞬间流回大脑里,他走到箱子边看着这个皱巴巴的,比大老鼠也大不了多少的小婴儿,又听见有人说:“夫人生了个小姑娘呢,可惜先生容不下,唉,找个地方丢了吧,大冬天的也活不成。”
纸箱被抱起,高仇想要阻止,可抱箱子的人直接穿透了他,于是他想起替他打破轮回的高人说过,这属于违背天理的事,不会尽如人意,灵魂只有经过磨合和契机才能重新回到肉身,获得重生。
所以,他只能当一个看客,而她一生的悲欢离合会慢慢在他眼前具现。刚出生就被遗弃,寒冬腊月里孤零零的被扔在马路上,一辆车,或是一阵冷风,都能要她的命。
他一次次想抱起她,却是徒劳无功,她从撕心裂肺的哭泣到渐无声息,于他而言是何等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感受不到冬风,浑身却也像堕入无间地狱一般冰冷,闭上眼睛,苦涩的勾起嘴角。
是了,从一开始,她的苦难都来自于他。
后来高奚被人救起送到医院抢救,再到有人匿名打电话给医院,告诉他们高奚的生父是他,警局通知那时候的他去匹配基因,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余。
他的小姑娘从皱巴巴、小小的一个变得白嫩了些,但还是只能住在保温箱里,蜷缩在一起,可怜柔软。
高仇不敢错开眼神的看着她,生怕她哪里又不舒服了,这一个月她被抢救太多次,也不知这么幼小的身体是怎么撑下去的,而每次他都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受苦。
这个世界里的他终于出现了,冷漠的站在窗外,注视着小姑娘。高仇想要回到这具身体里,却一次次被弹出来,拒绝他的夺舍。
这个时候的他没有待多久便离开了,高仇忍耐住那翻天覆地不甘的情绪,没有跟着自己的肉身,仍旧守着他的女儿。
小姑娘不知道自己再次被生父抛弃了,小鼻翼翕动了一下,本来一直合着的眼睛睁开了,像一对举世无双的黑珍珠,按理说小婴儿是看不清东西的,可高奚睁开眼睛后竟然是看向他的方向,他的心狠狠跳动,哪怕不可能,但指尖伸出去仍想要去触碰她柔软的脸颊。
“咯咯。”她竟是笑了,小手挥舞着,也努力着向他的指尖伸来。
“奚奚……”他干哑着嗓子,眷恋并着疼痛,“我在,爸爸在这里。”
她还懵懂不知事,没有烦恼,不知自己从鬼门关来回了多少次,一味的笑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开心,只是自欺欺人着,觉得她大概也能看见自己,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高奚最后被高义和莫晦如接回了家,不过那也是半年后了,她好不容易彻底脱离了危险期,比起普通婴儿不知瘦小脆弱了多少。
高仇一刻都不想离开她,这些时光是偷回来的,他多年前遗忘摒弃的东西,现在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从孱弱慢慢变得天真活泼。
不碰到他也好,或许那样能保她一生无虞。越是注视她无忧无虑的身影,这个想法就越是清晰。
可命运的齿轮一刻不停的转动,转眼就来到她第一次上幼儿园的时间,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时候的他。
一切都如记忆中一样,幼儿园被人劫持,高奚因为和老师玩捉迷藏而没有被囚禁起来,却遇见了前来收网的他。高仇看着一大一小的对峙着,一个天真懵懂,眨着精致的猫眼迷惑的看着那时候他,而他却是紧锁眉头,高仇想起,他是想要杀掉她的。
呵,卑劣的家伙。
原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他的表情是这么不和蔼,甚至可怖么……傻丫头太小,还不懂那深然的恶意,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尤带着烂漫的开口问他一连串的问题。
他在心里轻叹着她从小便傻得可爱,却又觉得如果不是这么傻,一看见他就哭的话,恐怕真的会被那时候的自己掐死。
他不知是庆幸多还是无奈多。
一切都没有变化,关于死亡的问题、绑匪、她稚嫩却认真的承诺:会永远记得他。
就在那个他即将走时,高奚又拉住他的裤子,软糯的开口:“叔叔,其实我好像见过你。”
那个他冷笑:“我可不记得我认识你这个麻烦的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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