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瘸子家就到这儿!”
老百姓度过最初的惶恐不安之后已经开始接受天上掉馅儿饼这件事,而这一接受便不是小事,现在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围了过来。
而那个叫张瘸子的,也不识字,反正就是在村里老秀才的指点下画了押,门牙都掉了一颗,指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做农活多的,而且脸上的黑皮褶皱极多,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笑的,就是笑起来有些不太聪明,
“张瘸子,这下不用卖女儿了!”
“不卖了,不卖了,就伺候这块地了。”
……
到了第二天,顾人仪接到了钦差谢丕一行,他们继续到这村庄里监督分田事宜。
甫一见面,略作些介绍,顾人仪就满是忧愁的说,“有一个问题。是当初没想到的。”
谢丕与他并肩,问道:“顾府尊请说。”
顾人仪官帽戴得极正,嘴唇上有一抹黑色的胡须,他为人没什么架子,似乎也没那么卫生讲究……鞋踩得脏了,衣服也不干净,但说话、行事倒是迅速,显得很是干练。
“原先,朝廷只是考虑,老百姓没有土地,失去了立身之本,生活极为困苦。若有了土地,他们就可以自己种粮,不必再卖儿鬻女。实际上,不是这样。”
谢丕三人有些疑惑,“不是这样?这样也不能解百姓之苦?”
“能解,但是只是一部分。百姓……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困苦。田产本就是命根子,不到一定地步,百姓不会轻易转手,而沦落为无地之农的百姓,毕竟是很困苦了,所以他们中不少人还有欠债。”
三人听了心里都一咯噔。
“如果是这样,他们拿了田,卖了钱,一夜之间又变成无地之人了,这怎么办?朝廷费那么大的力气分的田,还不如发几两银子让他们还债来的简单。”
发银子总不需要发动那么多人。
分田分到最后还是分出那么多无地的老百姓,那这巡查钦差肯定是一道奏疏就上去了。
皇帝一看这个结果,那能满意?
“唉。”韩子仁深深叹息,“让天下的穷人都能有块地、有口饭,这便是天下第一难事。”
“我预备以顺天府尹的名义,颁布禁令,凡是正德二年所分之田,十年之内不许交易买卖。但是……”
其实明以前,也有一些时期是限制土地买卖的。
但还是那句话,法律如果不能执行落地,就是一张擦屁股都嫌硬的纸。明朝还禁止奴隶的。咱还禁黄呢。
关键在于执行。
其实许多法条都可以制定,但不代表制定了就有用,许多事情甚至可以没有法条,就是当政者的一个意志,那也一样管用。
“……但是仅顺天府有这样一条禁令是没有用的,人走政息,一切照旧。”
顾人仪可以被调走。
如果换做皇帝来发布,那么他们这些官员作为执行者还能有办法,毕竟皇帝不能搬走。
“不能卖地,那么那些欠了债的百姓如何还债?”景旸问道。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
总不能你说你穷,欠了债就有理由不还了,那这也是不对的。
顾人仪沉声作答,“只能慢慢归还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笔银子,分为多年归还,每年只还一部分,这样日子总归可以先过下去。”
日子可以过下去!
“唉。这样就不仅是分田的是,还是诉讼的事,这样还忙得过来么?”韩子仁毕竟有些经验。
分几年归还,肯定还是官府居中和债主协调,否则这些人自己哪里谈得到这样的条件。
“忙不过来……”顾人仪望了望边上土坡下方,欢天喜地分田的百姓,“也要忙。”
还是那句话,事不妨做。
真的分了田,老百姓就要开始翻土了,正好是三月份的时候,土地一整理好,就要赶紧播下麦种。只要气候适宜,等到七八月时就可以收获了。
错过了这一季,就只能再种冬小麦,要再等它熟,那这一年怕是只能吃赈灾粮了。
所以还在分的田里,好些人田头田尾的跑着在丈量,可前两日顾人仪率人已经分好的那些,人家里都已经来人扛着农具翻土了。
诶?众人一看,这落后了呀。老农都知道时节的,知道这个时候正关键,耽搁不得,所以也配合得不得了。
所以尽管仍然带着些疑虑,但事情倒也快。
顾人仪一忙起来,他也就忘记了许多事。
这一片千亩多地,那也是蛮大的,他领着人一家一家的过,把各家主事的人拉过来说清楚,哪边到哪边,一丈的位置都不允许多占。
甚至有些人上午拿到田契,下午就开始干活。
所以说这田野上的景象,就像是一个头雁领着一群雁子,走两步是留下几人,留下的几人分在方片一样的田地里忙活,或是除草、或是翻土,人影稀稀疏疏、来来回回,开始有一种日出而作的忙碌感了。
顾人仪有时候会觉得累,不过朝后面看看也觉得值。
出仕为官者,没有几人真正救得了天下人,但能救一县人、一府人,那也算很厉害了。
某个瞬间,村里跟上的一些妇人抢着给他这个官老爷擦汗,都是穷苦人出身,不讲究那么多,这个官好,他们老百姓就爱护,其他人也不讲废话。
张瘸子家十岁的小女儿最是欢快,从第一家田就开始跟,一直给背着水,小小的身影在泥土路间一不小心还会走不稳,但是也不怕的,爬起来也不掸身上的灰,继续跟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