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亦如必须承担更多的家务,她学会做家常饭菜,打扫卫生, 帮着姥姥照顾瘫痪的姥爷,放学了她再也不去和小伙伴玩游戏。
亦如还要养鸡,因为奶奶爱吃鸡,姥姥说她自己是属黄鼠狼的, 每次来串门都要吃一只。亦如坚决不吃自己养的鸡,父母也说这些鸡肉是酸的,还是卖掉给别人家好些,但亦如就是很好奇,奶奶为什么每次都吃得满嘴流油呢?
亦如家的鸡都长了翅膀,一跃就出了矮墙,天天在山坡上吃虫子, 亦如每次都要花 1 个小时才能把这十几只鸡抓回来,逐渐练成了一辈子受用的好身材。
邻居家的大雷经常帮忙抓鸡,还教亦如唱儿歌。只记得他摇头晃脑走在没小腿深的雪里,一边拔腿一边念:
“一九八三年,我学会开汽车,上坡下坡压死二百多,警察来抓我,我跑进女厕所,女厕所没有灯,我掉进粑粑坑,我和粑粑作斗争, 差点没牺牲!”
“脚踏黄河两岸,手拿机密文件,前面机枪扫射,后面定时炸弹。”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校长不知道,一拉线快逃跑,轰隆一声学校炸没了!”
亦如很喜欢听大雷唱这些“儿歌”,女孩儿跳皮筋虽然唱“马兰花, 二百八”,可就是不如男孩儿说得有趣。
矿区最多的就是煤场。
下午放学后,亦如常和大雷拎着破铁桶一起到山下的煤场捡煤块和锅炉房烧过的煤核。煤场有一堵破旧的矮墙,不知是谁把墙头掏出一个豁口,孩子们踩着墙脚堆着的烂木树桩,手扯着院里垂下的柳树枝正好可以跳进去。
看门的瘸腿老头每次都会追打他们,追不上就拣煤块砸。大雷的脑袋就狠狠地中过一块,出了血还留了一个疤,只能把头发梳歪了盖起来,亦如的屁股也被打得生疼。
不过说来也怪,这老头的手就像抹了蜜,他捡的煤块总是上等的大块无烟煤,特别好烧,孩子们于是常故意气他。
大雷一边飞快地捡起地上的煤块一边喊:“臭老头,你的头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臭老头,你的腰像镰刀,你妈的屁股像面包!”老头气坏了,操起一大块煤狠狠地砸了过来,大雷像条小鱼轻松躲闪,弯腰捡起来丢进亦如的铁桶。看门老头毕竟是瘸的,除了追着大骂却也无能为力。
直到有一天,亦如和大雷再也不能去这个煤场了,因为老头养了条狗。
半人高的大狼狗照着亦如的小腿就是一口,还好隔了厚厚的棉裤,只听老头在后面哈哈大笑:小兔崽子,看你们再敢来偷煤!
煤场不能去了,大雷又带着亦如去捡垃圾。山坡本来就是垃圾堆,眼力好的话一天收获不小。黑瘦的大雷也是矿工的孩子,他还有个姐姐长得极其漂亮,15 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到沿海当了模特。
“我姐每天都洗裤衩!”
大雷拿着棍子,在垃圾堆里娴熟地翻弄着。他的鼻涕就挂在嘴上,形成了两条黑道。每次鼻涕快流到嘴里时,他就用力一吸到鼻子里,然后用锅底一样油亮的袖子一抹,在脸颊留下一条黑色的痂。
“那她多久洗一次澡啊?”
“三天吧。”
哎呀!亦如惊呼道,你姐姐真爱干净啊!
“可不是,我上次洗澡都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那次我姥姥过生日。”大雷发现一个鱼罐头盒,但是下面有水冻住了,他踢了几下, 蹲下用手指抠着。
亦如想想自己是多久前洗的澡呢,不记得了。隐约中有天夜里, 妈妈烧了点热水,给自己擦了擦身子,那好像还是刚入冬的事。大雷把罐头盒递给亦如,亦如确定里面没有鱼了,才放进土篮里。
今天“收成”不好。
“我昨天身上刺挠,到处乱抓,以为是得病了呢!结果怎么了, 你猜?”大雷又发现一块废铁,他用脚踩住,好像怕它逃走,一只手伸进衣服里挠了挠。
“是生虱子了吧!”亦如咯咯地笑着。
“是呀!我把衣服扒开一看,缝里都是小虮子,还有大虱子!爬得到处都是,难怪这么刺挠呢!”
亦如很想笑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头皮也开始痒起来。她在脑后抓了抓,摸到了一个小点点,顺着发丝慢慢拿出来,是个刚喝饱了血的大虱子。她熟练地把虱子移到指甲中间挤死,发出“噗”的一声,把血在棉袄上蹭了蹭,低头又翻垃圾。
“我妈说,小孩就没有不生虱子的,因为我们的肉香。生虱子是正常,表示我们没病,不生才不正常呢!”大雷看到亦如捏死个虱子, 安慰道。
亦如想起妈妈也是这样说,点头。
两个孩子在垃圾堆里翻了大半天,一共卖了 3 毛 5 分钱。大雷拿走了 1 毛钱,剩下的给了亦如。路过小卖店,大雷走进去,出来时拿着几块牛皮软糖,自己留了两块剩下的都给了亦如。女孩儿不要, 大雷学着爸爸对妈妈的样子把眼睛一瞪——老娘们就要听老爷们的! 给你就拿着嘛!说完硬塞进她手里。
牛皮软糖外还包着一层芝麻,大雷剥开就往嘴里一丢,甩着膀子腆着肚子,嚼得“吧唧”作响,跟在他后面的亦如忍不住也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真香啊!
细小的芝麻和唾液融合立刻焕发了无限的生机,从进入嘴里的那一刻起,就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太好吃了!不过剩下的糖要留给妈妈,自己绝对不能都吃了。亦如把馋虫按回肚子,把软糖放进棉袄最深的口袋里。
“以后等咱俩长大了,就互相抓虱子,现在都是我妈给我抓。” 大雷把第二颗糖也吃了,一边嚼一边说。亦如“嗯”了一声,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为她的虱子也是妈妈给抓的,可妈妈身体不好, 眼睛有点看不清。
“我爸说,你爸同意你给我做媳妇儿了。”大雷摇头晃脑地表示高兴,“我爸还说,我以后要对你好呢!”
“你对我很好了,还要怎么好呢?”
看着亦如疑惑的眼睛,大雷抠了抠鼻孔,想了想认真答道:“就是给你家盖房子,赚钱给你花,也给你爸妈花,天天逗你笑呗!”
他光顾说话没留神脚下的积冰,一个趔趄,亦如赶快拉住他。
你别说,给大雷做媳妇儿真是不错!他会唱儿歌,会捡垃圾赚钱, 对自己也好,而且两个人互相抓虱子以后就不痒了。想到这里,亦如也高兴起来。
“那就这样说定了吧!”8 岁的亦如看着 7 岁的大雷,伸出小指头。
承诺还没有兑现,大雷就在一场肺炎后死了。
她姐姐回来了,穿着一身皮衣,蹬着高跟鞋,戴着蛤蟆镜,身后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听说这个金毛是俄罗斯人,专门做军火生意,这次开着飞机过来的,把飞机停到了火车站前面。
父亲特意骑自行车去看,回来说火车站前面没停飞机。
趁老婆没留神,父亲抱着女儿溜到后院正在办丧事的大雷家,亦如是第二次看死人。小城的风俗是夭折的孩子不办丧礼,只停放家里一夜让父母道别。
大雷家和亦如家一样,都是一间小平房。他家没有特别布置,只在门口搭了个小棚子。大雷就躺在木架子上,头顶亮着一盏油灯,身上盖着一床白棉被,那神态就像玩累了睡着了。
亦如一把扯开被子,推了推和衣躺着的大雷,又在耳边喊了他两声,可是大雷一动也不动。他怎么这么困呢?亦如挠挠他的手,冰凉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