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1 / 2)
黛玉换了一张纸,以镇纸压住,没好气地道:“还能干什么?正在抄书呢。今儿得了一部书,竟是没见过的,对你们在外面上学的也有好处,故此抄下来,送你和哥哥每人一部,改日再送苏姐姐一部,也好见识些。”
天下之大,果然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书。
黛玉自觉藏书甚众,几达万卷,在诸位大家闺秀中名列第一,然而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她收藏的书,在天下书籍中只占据冰山一角罢了。
这些在荣国府当真是暴殄天物了,竟然毫不可惜地折变出去。
黛玉摇头叹息,她恨不得家中金银尽换书籍,他们倒好,竟颠倒了过来。
她想起父母提起过,曾经爹爹在落魄的朱家买了许多字画书籍古物,也是因落魄所致,悉数变卖成钱,如今荣国府竟也步了朱家的后尘。
林智听了,连忙拿在手里细看,果然不曾见过,遂细细读了下去,暗暗叫绝,不禁道:“好姐姐,抄完了先送我一部,给哥哥的晚些无妨,哥哥已经做官了,我正在读书呢!苏姐姐又有了孩子,也不忙着先看书。”
黛玉伸手戳了他额头一下,笑应了。
其实不用林智开口,她也打算先送给林智,毕竟家里只他一人还在上学,比林睿用的时候多,而林睿已当了差,虽有用处,却不及林智。
林智顿时喜得合不拢嘴,忽然,他说道:“到底是我的姐姐,有了好东西从不昧下。外面的人大多敝帚自珍,真正的孤本好书都不曾流传开来,恨不得只有自己拥有,可怜天下贫寒学子,本就难买书籍,更无法见识真正的好书,如此,其智如何能开?其见识如何能博?”
黛玉心中一动,奇道:“竟有这等事?”
林智点点头,叹息一声,想起自己在自家书肆中新交到的朋友柳玉荷,说给黛玉道:“他比我大两岁,学问却不如我,不过因为我自小由父母兄姐陶冶教育,天生就有先生书籍,不必费心外物,所以如此。他家一贫如洗,原是世家子弟,说来,还是理国公府的旁支子弟呢,可惜已经落魄了,只有一个寡母守着他过活,常去咱家书肆里抄书,所以认得了。”
林智想到柳玉荷在书肆中抄书的痴狂,道:“从他嘴里我才知道,原来咱们家的书,竟有一多半儿都不曾流通于民间,多被世家收藏于家中,他们想看都没有门路。”
他和柳玉荷好上以后,借了不少书给柳玉荷,他都仔仔细细地抄了下来,且对他感恩戴德。林智看重柳玉荷,也是因为柳玉荷知道上进,而且非常爱惜字纸,林智去过他家里,听他母亲说,怕浪费纸墨,每次抄书,柳玉荷都非常用心,从不曾错过一个字。
林智原不肯信,后来亲自看柳玉荷抄书,一万余字果然一字不错,方信了。
柳玉荷这份毅力非常人所及,林智非常之佩服,故此他们俩虽然一个出身清贵,一个家世落魄,但因前者不倨傲,后者不自卑,倒成了极好的朋友。
黛玉听完来龙去脉,不禁沉吟起来。
林智说得口干舌燥,正好见丫鬟端茶上来,忙忙接在手里一气喝完,又道了谢,回头见黛玉若有所思,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黛玉抬眼笑道:“你说,横竖我左右无事,清闲得很,若是我把咱们家那些外面少见的孤本抄写一份,放在书肆里供民间读书人抄阅,你看如何?听你的话,我颇觉惭愧,咱们不过倚仗祖荫,才有比旁人更多的资本,一味珍藏密敛,反倒落了下乘。”
孤本的珍贵在于天下仅此一部,不然,怎么说是孤本?可若用不到实处,留在林家又有什么好处?只有林家数人通读,未免太也小气。倘或和贾家一样,后世子孙无能,岂不是失传了?自古以来,朝代更替,烽火乱世,多少文化断了传承,追根究底,都是因为拥有者敝帚自珍,便是那些匠人暗自私藏一手,因此一代不如一代。
黛玉本就是喜散不喜聚的人,皆因她想得到结局的不好,今日见到荣国府典当出去的东西,黛玉感慨万千,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家。现今自己家不曾有不肖子孙,百年之后呢?谁能说,林家就能长长久久地屹立于天地之间?朝代帝皇尚且不能,何况林家。
这些孤本流传出去,为人所用,即便林家湮灭,传承亦在,也算是一件功德了。
林智听了,又惊又喜,失声道:“姐姐竟舍得?”
黛玉伸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嗔道:“难道我就是那最小气的人?有什么舍不得?况也不是将孤本拿出去,只是抄写一份罢了!”
林智连忙作揖,笑道:“是我的不是,我的姐姐自然是最大方体贴的,不然哪有这份胸怀,只因弟弟我抱怨了一句,姐姐就想到了这么许多。只是,姐姐自来爱惜笔墨,如何能传到外面去?偏生我和哥哥又没有抄书的时间,岂不是累着姐姐了?”
黛玉横了他一眼,道:“爹爹都不管我,你管我作甚?爹爹常说,若无外人传阅,漱玉词如何传世?易安居士又如何在宋词中备受推崇?皆因世人愚昧,偏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却不知不读书,不明理,如何晓得德之涵义?我抄的书,又不会署我的名字,外人怎能知道是谁抄的书?我再仿照你的笔迹,外人就更不知道了。”
说完,她又道:“至于你说累着我,你和哥哥一个上学,一个做官,都是大忙人,我在家能有什么事?除了赴宴吃酒,便是在家顽耍,空闲的时候多着呢,哪里会累着。再说,抄书又不急于一时,我慢慢地抄写就是。”
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须得持之以恒,黛玉本就没打算一时之间就抄写千万卷。
林智默然半晌,笑道:“姐姐仿照我的笔迹,岂不是便宜我了?我在外面上学读书,结交了不少同窗好友,他们认了出来,还当我大方体贴呢!”
黛玉笑道:“那依你该当如何?”
林智拍了一下大腿,道:“依我说,咱们家又不是迂腐人家,崇尚什么劳什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姐姐只管抄写姐姐的,不妨起个别名,正经像个文人才好。署名后,日子久了,外面都知道姐姐的好处,在清流中名声也好。”
黛玉像林如海,有林家遗风,本就是一派文人做派,绝非不好名的人,她争强好胜,自恃奇才,每与人联诗作词,大多都高于众人之上。她好名,乃是才名,出自本心,坦然而对,不似薛宝钗分明也好名,偏作山中高士,倒有一点虚伪的味道了。所谓山中高士,绝非隐士,而是等着山外有人闻名识之而青睐,并且三顾茅庐来请。
所以,黛玉听了林智的提议,脸上喜动颜色,跃跃欲试。
林睿下班回来后听说此事,并未阻止,他自觉妹妹才高八斗,远胜于自己,自然不想她始终和寻常闺秀一般被约束于绣楼之中,所以建议道:“不仅如此,妹妹也可以做些诗词文章,只需不露闺名,不叫人知道是你写的,也可令民间传阅,免得湮灭于世间。”
黛玉惊喜道:“哥哥不怕外面说我不遵守规矩?”
相较于抄写书籍传阅于人,她对林睿的说法更为动心。
她自小启蒙,尤擅诗词文章,林如海常说自己年轻时亦有所不及,黛玉其实很希望别人能看到自己的诗词文章,继而称赞、诵读。
林睿哈哈一笑,顺了顺她两颊垂下来的小辫子,道:“理会外人的闲话作甚?只要咱们不说,外人怎么知道?再说,若是没有传阅出去,古往今来的那些诗词佳作如何传世?咱们须得取个别号,那才是真正的诗翁呢!”
黛玉听了,喜不自胜。
经由林如海熏陶,和林睿一样,林智一向认为黛玉的倾世才华不该埋没,自然没有反对,摇头晃脑地道:“取个什么别号?须得清新雅致些才好。”
黛玉望向林睿,道:“哥哥给我取一个。”
林睿忽然想起黛玉三岁那年来了个癞头和尚,嘴里念叨过什么绛珠,灵台师父也说过什么绛珠,他那时早已明白世事,虽然林如海不曾说过自己的怀疑,林睿却有所觉,便开口道:“若说别号,莫若绛珠二字如何?”
绛珠?黛玉心头一震,只觉得魂魄有所触动。
她念了两遍,笑道:“这个别号我极喜欢,就叫绛珠。”
林智拍手笑道:“好极!果然新雅!不过,绛珠居士未免太俗,雷同青莲居士、易安居士,不如就叫绛珠仙子,姐姐天纵奇才,又有仙人之姿,可不就是世外仙姝吗?”
黛玉听了,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道:“绛珠仙子?这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我是女子了?世上男儿,多不肯云自己逊于女子,若知诗词文章出自女子之手,不知道该当用什么污言秽语加以抨击呢!再说,居士虽俗,却大俗如大雅,便因世人都叫居士,才好与世俗同流。我活在世上,又不是超脱尘世,何必叫什么仙子,那才是俗气透顶。”
林睿点头道:“正是,妹妹说的极是,绛珠居士甚好。”
黛玉想了想,又道:“也不必叫什么绛珠居士,绛珠二字便是极恰的美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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