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李涛管着吏部,有组织委任之权,达到一定程度,也会引起刘承祐的疑忌,在他心中,是有个底线的。
有鉴于此,刘承祐已经有所警告了,去岁开封府尹之职的讨论,北巡期间,李浣的调任,涉及淮西、河北诸职的安排,都有暗示的意思。
即便如此,从李涛近来的表现看,敛权的行为,似乎仍未收敛……
拿起一张密报,讲的是李涛与王朴之间的冲突。王朴的作为,固然有待商榷,但李涛的反应,也有些过激,作为当朝首宰,协调内外,不想着消除矛盾,反而主动激化,相互攻讦,却显得少了几分容人雅量,既然失朝廷体统,造成的影响也不好……
当然,还是那么一句话,当他心里对一个人存有芥蒂之时,无论他做什么,都难免带着有色眼镜去看。
就李涛与王朴的事来看,若两者位置调换一下,刘承祐态度或有又有所变化。同样的,换个人在淮东那般大权独揽,并大肆插手州府人事安排,刘承祐或许又是一种反应。
而如果王朴也在朝中似李涛那般作为,刘承祐是什么想法,也不确定了。追根究底,还是权力在作怪,屁股坐在皇帝宝座上,他就得以一个皇帝的角度上考虑问题。
心思深沉,有的时候,刘承祐自己都感觉有些累……
“陛下!巡游的军士发现,出使河西的卢多逊归来了!”张德钧入帐,低声的禀报,让刘承祐稍微回了神。
“嗯!”刘承祐点了点头,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谁?卢多逊?”
“正是!”张德钧应道。
刘承祐立刻来了精神,心情莫名地愉悦了几分,当即问道:“人在哪里?”
“已然被引入行营,等候召见!”
“宣!”刘承祐手一挥。
很快,风尘仆仆,尽显狼狈的两道身影入帐,十分激动地,齐齐拜倒,口呼万岁。
“快快平身,起来答话!”刘承祐立刻伸手示意。
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卢多逊与那王探事,帐中灯烛的照射之下,二人的形象清晰地印入眼帘,胡茬飞扬,毫无理节,隔着数步远,都能闻到少许的异味。
“既然归来,为何不遣人通报,朕若是知道了,必定提前派人去迎接你们!”示意二人入座,刘承祐轻笑道。
“多谢陛下!”卢多逊入座,应道:“臣等进入凤翔境内时,便听闻陛下西幸长安,是故加速东来,想要谒君,向陛下复命。不巧的是,恰闻陛下已然起驾还京,这才求得几匹快马,赶上行营!”
听其所述,在卢多逊身上多扫了几眼,刘承祐说道:“你们这连日的追赶,辛苦了!”
顿了下,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感慨,说:“朕还记得,你们西去,已经快两年了。这么长的时间,杳无音讯,朕也时而惦念,为你们担心。西出关塞,来回万里之遥,在情况复杂的河西,想来你们吃了不少苦啊!不过,回来便好,回来便是大汉的功臣!”
“陛下有命,臣等万死不辞!西行虽遥,但些许苦累,都是值得的!”卢多逊认真地禀道。
“张德钧,给他们上茶,再命人准备点吃食!”刘承祐一边吩咐着,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卢多逊:“此番西行,你们的经历,一定很精彩,同朕说说看!”
卢多逊喝了口茶,精神振奋几许,拱手道:“正欲向陛下禀报,前年,臣等与折逋嘉施一行西向,自渭州出关北上,经兰州,绕行旧鄯州、河州,再行北上凉州。其后继续西进,经过甘州回鹘,跨过张掖河,进入瓜沙地区,向归义军宣告诏制,传达朝廷之意。后继续西进,过蒲昌海,拜访西州回鹘。至于更西的地区,未曾继续深入探寻!”
刘承祐再度点点头,嘴里呢喃道:“不容易啊,兰州、鄯州、凉州,河西故地,甘州回鹘,归义军,西州回鹘,西域……思之,令人不禁感慨啊!你们能替朕走一遭,也算全了朕一个念想!”
“这也是臣等的荣幸!”卢多逊说道。
“就你所观,西北故地,情况如何?”刘承祐问。
卢多逊稍微组织了下语言,禀道:“就臣看来,西北诸州,形势十分混乱,诸族杂居,各据一方,占城为王。大唐旧土、城邑,为吐蕃、土谷浑、党项、回鹘、羌等诸族所占据,当然,也有为数不少的汉人遗民,但多与诸族融合杂居。
西北虽乱,但整体局势可称平稳,以甘州回鹘、归义军、西州回鹘势力较强,剩余的区域,多为吐蕃人所占据,然吐蕃自分崩离析之后,各自割据,散如泥沙,影响反而不如诸方势力。
又有葛逻禄、九姓乌护、于阗等部族,分布西域诸城……”
“听你这番概述,情形要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还要混乱啊!”刘承祐说道:“不过,乱也有乱的好处,若是西北真出现了一个统一的强横势力,对大汉可不是一件好事!”
“陛下所言甚是!”
第116章 凉甘瓜沙
“和朕说说详细点的情况,就从凉州开始!”想了想,刘承祐看着卢多逊,笑容愈显温和。
卢多逊脑筋灵活,进入状态之后,不假思索,道来:“臣等当初,在凉州待了两个多月,一直到乾祐八年仲春,方才继续北上。如今占据的凉州的,呼为温末人,主要由河西遗民、吐蕃、土谷浑、鲜卑后裔构成,据西凉而守,屹立西北自保,年岁已久。
自唐及三代,多向中原称臣,保持交通往来,中原朝廷虽间置节度或留后,但统治秩序实为其所自专。凉州部民,多精悍骁勇,通兵事,擅厮杀,是以牢牢占据凉州,北拒回鹘,东敌党项,西、南则对兰、鄯地区保持着影响,乃是西北众多势力中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
但是,因为部族构成复杂,凉州更似一个松散的联盟,难以合力,以致自保有余而外扩不足。也多年以来,其屡次朝贡中原,欲以朝廷的大义,维持势力的平衡。
诸族之中,势力大者,当属吐蕃人,折逋嘉施便是其中一支,其部族迁居凉州多年,发展到如今,已根植于凉州当地,为地方土豪,影响很大。
前番,被推举携礼来朝,便是因为内部矛盾重重,互不相服,意欲使朝廷派遣节度统率,以平衡各方势力,保持局面稳定……”
听到这儿,刘承祐眉毛抖了一下,面露哂然:“朕犹记得,当初折逋嘉施来京时,说凉州士民,欣慕大汉,殷殷以望归治,希望朕能派人就职,镇守凉州。
当时,朕还夸奖折逋嘉施明理晓义,诚恳可嘉,如今看来,也并不老实啊。如依你所言,即便朕派人去了,又岂能顺利接受军政,令人诸族心服,只怕也只得个名义,被当个吉祥物供起来,实为缓和彼辈矛盾的傀儡。
并且,如若所遣之人无能,抑或触怒了诸族豪强的利益,说不准就是一个“共逐节度,背离朝廷”的结果……”
“陛下分析得透彻,想来应当如此!”卢多逊简单地恭维一句。
淡淡一笑,刘承祐整个人松弛了些,道:“事实证明,未加调查,是不好妄下论断的。朕当初没有从凉州部族所请,直接派人接掌,乃是心存疑虑,为近其心,再加看折逋嘉施顺眼,以节度委之。如今看来,却是考虑欠妥了,哪怕仅仅取个名义,对朝廷而言,也大有裨益。”
说着,刘承祐略表疑忌,凝目问:“那折逋嘉施带着朕的委任回到凉州,对其声望、势力,只怕有不小的助长作用吧!凉州诸族,是什么反应,依你看,是否会养虎为患?”
闻问,卢多逊很自信地答道:“以臣默默观察,陛下以其为节度,诸族多有艳羡与猜忌,也确实长其声势。但凉州内部,掣肘太多,纵执朝廷大义,没有实际的支持,折逋嘉施也难以弹压,做到统一军政。而一旦其势力扩张太甚,必当引起其他势力的忌惮,稍不注意,甚至会引起内乱。朝廷如欲图之,以可就此谋划……”
从卢多逊的语气中,刘承祐还能感受到一种狡猾,对这个机敏的探花郎,倒是越来越中意了。
“看来你对凉州,确实用心了!”听其解释,刘承祐心情好了几分。
“连番赶路,你们消耗也大,来,与朕一起用膳吧!”这时,张德钧带着人将膳食摆上,看着二人,刘承祐和蔼地道:“行营之中,也没有什么美食珍馐,慢待功臣了,将就一下,等回了东京,朕设一席盛筵款待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