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郭使君率领部曲,巡视濮州范县春耕事宜,发现民不安垦,而官府无为,反倡杂捐。郭使君怒而奔州治鄄城,鄄城治下,一如范县。有百姓拦道上告,言刺史张建雄侵占土地,迫害清白,州衙质问,张建雄甚为怠慢。后于衙堂产生冲突,张建雄竟以州兵相抗,郭使君怒视下令擒拿,激斗之中,张建雄殒命!”
赵砺将情况简单介绍了一遍,但从其言语描述,能够感觉到一定的偏向,已有隐约为郭荣开脱的意思。刘承祐不禁瞥赵砺眼,此人当初正是因为刚正不阿,不避权贵,直言上谏,进入刘承祐的视野。方才在三年之内,屡次升拔,官至御史中丞的重职。
但此次,刘承祐不知道,他是顾忌郭氏,还是因为猜度迎合着他这个皇帝的心思,方有这种偏向。
在刘承祐审阅案卷期间,赵砺又拿出一份,恭声道:“陛下,经臣调查,另有濮州刺史张建雄在任期间,所犯国法。其一,无视朝廷权威,陛下继位以来,所颁新政,无一落实到位,陛下惠民政策,所减之赋,所蠲之税,悉肥己身,入私囊。”
“其二,以上供朝廷税赋之名,于治下行任意摊派,搜掠百姓之事。私设关卡,勒取士民工商钱财。”
“其三,收受贿赂,包庇不法,使濮州境内,恶徒凶霸横行。”
“其四,纵容亲戚、家仆,侵占土地,横行乡里,并派豺吏,拦截上告之人。”
“其五,不遵《刑统》,每亲事案狱,滥施酷刑。”
“……”
“如此,累累罪行恶政,罄竹难书,请陛下明鉴!”赵砺说道。
闻其报,刘承祐稍微消化了一番,说道:“听赵卿话里话外的意思,这张建雄,本是当杀之人?”
赵砺身体顿了一下,拱手道:“如其行,虽万死难赎其罪!”
当天子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王景崇也动了,沉声禀道:“陛下,据臣所察,以治政之故,郭荣与张建雄之间,早有龃龉。郭荣在澶州,三年而使澶州政通人和,百业复兴,而濮州同属镇宁军治下,而自成一体。张建雄在任,对郭荣之政,素来排斥无视。两方矛盾之积攒,已非一日之功,此番爆发,只是适逢其会!”
“赵中丞所报张建雄在濮州任上,所犯罪行,臣调查所得,几无疏漏!”
再听完王景崇的汇报,刘承祐沉吟着,一时没有作话。头还埋在两份案卷之中。
良久,刘承祐抬起了头,问二人:“濮州距离东京有多远?”
闻问,赵王二人皆是一愣,不得其所。还是赵砺答道:“回陛下,濮州州治鄄城距离东京,不足三百里。”
“区区三百里的距离,就可闭朕塞听,到如此地步?”刘承祐突地发作,将两份案卷丢在御案上,冷声道:“那张建雄在濮州行其恶政,败坏朝廷名声,为何朕从无所闻?河南的御史呢?近畿的武德探事呢?恩?”
“大汉疆域,何止千里,那千里之外,又是怎样的情况。朕现在,实在是脊背发凉呐!”刘承祐的声音并不算高昂,但在崇政殿中回响,确让人直觉其间怒火,危险恐怖。
赵砺与王景崇,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叩请:“臣等监察不力,请陛下治罪!”
第40章 濮州案(3)
“一个张建雄,在濮州竟能一手遮天,蒙蔽朝廷视听?”
刘承祐的质问声,回荡在崇政殿内。
面对天子之怒,赵砺与王景崇伏在凉飕飕的地板上,身体都紧绷着,竟至颤栗。刘承祐可很少有似这般发怒的时候,这样的失态与质问,朝臣们也很少见到,然每当这种时候,便证明,有人要倒霉了。
不管怎么样,王景崇不希望倒霉的人是自己。注意到身旁,恭伏于地上的赵砺,又望了望高高在上的刘承祐,一咬牙,沉声禀道:“陛下,关于张建雄之事,臣另有汇报!”
“说!”
王景崇目光又瞧向赵砺,看其神情,有所迟疑。见状,刘承祐眉毛一挑,道:“崇政殿内,无不可直言者!”
王景崇这才道来:“经臣调查,张建雄在濮州敛聚甚繁,所得甚多,对于属下将吏,以钱帛收买,有反对者,皆罗织罪名以迫害。至于濮州巡察御史,以及河南道都御史,皆被其以重利贿赂……”
“好嘛!”闻其报,刘承祐已敛起怒容,只是语气不免讥讽,瞧向赵砺:“这才几年呐!御史台,还真是没让朕失望啊!”
而听王景崇举告,赵砺已是脸色发白,再闻天子的讽刺,更是心惊肉跳,连连磕头请罪:“臣等有罪!有负陛下期望,请陛下治罪!”
事实上,亲往濮州走一遭,赵砺已然察觉到不妙之处,心知御史台内部恐怕出了问题。原本还想压下此事,慢慢调查,将对御史台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但是,实在没料到,天子反应这般快,目光如此敏锐,一下子便联想到此问题。
“陛下,请容臣禀!”虽则心慌意乱,但赵砺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冷静,拜道:“御史台或有犯官贪吏,但毕竟是少数,只需将蛀虫清除即可。臣等为台官,属下不轨,或有御下监管不力之过,请陛下治罪!”
这三年来,在刘承祐的支持之下,朝廷的监察系统不断壮大,至少京内外人员配置是逐渐到位了,平日里监察军政,御史台的权威也在不断重新树立之中。
作为御史台的高官之一,赵砺并不愿意,就因此事,失了圣心。尤其武德司的崛起,已然大大侵占了一部分御史台的职权。
“而况,此事亦乃武德司,王副使一家之言,具体如何,还待查证!对于濮州事,以武德司之严密,尚有疏漏……”赵砺也急了,王景崇把火烧到他御史台上,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反来一手。
其言落,王景崇顿时怒目而视。见这二人,竟有互相攀咬的趋势,刘承祐冷哼了一声。
待二人老实了,刘承祐方才把目光挪到王景崇身上:“武德司又是什么情况,是否也不自知其事?”
“这……”面对天子冷言质问,王景崇张了张嘴,又朝赵砺看了看,仍有顾忌的样子。
见状,刘承祐稍微考虑了下,武德司毕竟有不少事情,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于是,转头朝赵砺吩咐道:“赵卿,先起来吧,不要把头磕破了。你先回御史台,将此事告诉边归谠,也不知他这个御史大夫,是否知悉其事!御史台主国家监察,深寄朕之所望,其心不正,其行不矩,何以察人。你就回去,同边归谠,好好自查一番吧。”
听刘承祐这么说,赵砺反而松了口气,感激地拜道:“遵命!臣告退!”
赵砺小心翼翼地退出政殿,刘承祐一甩袍袖,看着王景崇,语气平淡道:“殿中已无旁人,起来说吧!”
王景崇没有起身,仍旧跪着,深吸一口气,拱手道:“陛下,臣本欲密奏,经臣调查,武德内部,确有人替张建雄行回护遮掩之事。”
“谁?”刘承祐两眼一眯。
“京畿都知,后赞!”王景崇说道。
“后赞?”刘承祐眉头一凝,双目之中,泛着冷芒,盯向王景崇,语气中的猜疑意味更加浓重了:“那张建雄,是如何能收买得到武德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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