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襄漠然对着程既白说:“叫宋也川去监刑。”
于是,前一刻钟还在都察院衙门里写字的宋也川,被叫去了午门外监刑。
谢世英鬓发皆白,是随侍过三朝的老臣了。
他被捆在刑凳上,仍痛骂着司礼监和东厂。
宋也川穿着官服在一旁站着,锦衣卫拿着廷杖便左右开弓起来。
按理说,这二十杖是打不死人的。而锦衣卫们的量刑,也会打量着司礼监太监的脸色。贺虞今日没来,监刑的人只有宋也川一个。
五杖下去,谢世英就已经皮开肉绽,行刑的锦衣卫看向宋也川,漫不经心地问:“宋御史不替他求情么?”
“不用!”谢世英双目是赤红,嗓音嘶哑,“不要向这□□佞宵小低头,我谢世英从来就不怕死!”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指尖刺入掌心里,宛如巨石坠在胸口,呼吸间都带着痛意。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他和谢世英不熟,只是偶然听过这位老大人的才名。
十杖之后,谢世英脊骨已断,再也喊不出声音,打完二十杖,锦衣卫摸了摸他的脖子,甚至对宋也川笑了一下:“宋御史去回话吧,他死了。”
宋也川木然地回过头,向午门内走去。
内金水桥外,程既白在等他。
宋也川走过他身边,没有说话。程既白叫住了他:“宋也川。”
宋也川停步,程既白绕到他面前:“听说,发现镇抚司贪墨的人是你。”
私盐衙门的账目都是请人专门做的,许多细枝末节的地方也刻意做了手脚,程既白也看过了这些账目,都察院十三道衙门的人没有这样的火眼金睛。
他刻意问过才知道,这些账都经了宋也川的手。
宋也川咬着齿关,过了许久说:“是。”
程既白似乎笑了一下,漫不经心:“皇上的意思,你还不懂么?”
怎么能不懂呢?皇上无非是摆明了要护着司礼监。他处死的人不单单是谢世英一个,更是将宋也川拎出来在午门外鞭笞了几百回。
这也是宋也川头一回知道,杀人是不必用刀的。
也可以用纯臣的血。
程既白说:“害死谢世英的人是你。”
这句话比方才那二十杖还要更鲜血淋漓。
宋也川抬起头看着他:“那害死天下人的又是谁?”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胸口:“你可以说是我害了他,若有因果报应,我宋也川下这个地狱就是了,要我赔命也无所谓。可若有下回,我还是要这么做。”
程既白以为宋也川会崩溃,但是他没有。
他眼中带着不掩饰的恨,却异常的清醒。
程既白觉得他有趣,又觉得他矛盾。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宋也川冠下半寸处露出的刺字上。
这个年轻士人太过光芒耀眼,以至于他总会忽视了他的身份。
能以罪臣之身走到这一步本身已经是个奇迹。
在这一潭死水的朝堂上,他像是一抹峥嵘的亮色。
宋也川头也不回地向乾清宫地方向走去,按照规制报了谢世英的死讯,而后在锦衣卫的名簿上签了名字。
丹墀上很多人都在看他,有人质问他为何不替谢世英求情。
宋也川冷漠地看去,徐徐问:“有用吗?”
没人敢同他对视。
走下丹墀的玉阶,长风吹进宋也川的襟袖。
清秋的寒风钻入宋也川的肺腑,他的眉眼之间尽是冷冽。
后来一段时间,温昭明发现宋也川不再问起霍时行的生死。
他找了些霍时行的旧日衣冠,同霍逐风一起,为他立了衣冠冢。
宋也川对于生死,更加的坦然,也更加的沉默。
因为谢世英的死,宋也川在朝中被拎出来议论了很多次。孟宴礼在太和门外偶遇他的时候,宋也川昂首于人前,眼底满是清冷的机锋。
周遭窃窃私语之声,他皆视为无物。
孟宴礼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涌动起无尽的酸辛。
太和门外,一个披着杏白色氅衣的女子,正站在红墙边等他。
宋也川对着温昭明长揖,叫了声殿下。
众目睽睽之下,温昭明对着他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