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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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前两日才与褚良宴说过这句话,转眼之间便被这逆子原封不动、一字不少地还了回来,只气得面白如纸,毫无一丝血色,生恐又吐血,忙拿了巾帕堵在嘴唇上。半响,方才说道:“朕生养的孽障太少,你早前若将阿章杀了,或是叫你那姬妾喝下那一碗药,也省你耗费这许多心机与周折!”

怀玉摇头:“儿子连番抗旨忤逆至尊,爹爹本可要了儿子的命,然而却仍未舍得赐死儿子,给儿子留下一条活路……阿章自小便深得爹爹疼爱,若是他不在了,只恐爹爹也就……爹爹对儿子有舐犊之情,儿子亦非草木,自然也晓得反哺之义,跪乳之恩。儿子虽然从未说出口过,心内却是敬爱爹爹的;再则,阿章年纪尚小,无论他在与不在,儿子若想做成什么事,自然都会做成。”

微微笑了一笑,又道:“儿子娶妻两回,然所爱之人,却只她一个。因此,儿子宁负天下人,也不愿负她。”其后,便不再说话了。生来二十多年,头一回在父亲面前谈及情与爱,谈及自己所爱的女子,再是放荡,神情再是装得一派云淡风轻,面上却还是悄悄红了一红。

皇帝自然也看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羞赧之色,暗暗咬了咬牙,环视身前背后,竟然没能找到能使这乱臣贼子受创的顺手之物,想要打他耳光,身上却又没什么力气,只得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以示他的话实则是天大的笑话。

固然气恨他,却又从心底觉得这贼子的话并无荒谬之处,旁人可能不解,但是他这个做皇帝的父亲却竟然都明白。毕竟,若是可能,他也宁愿拿这江山去换他的皇后。青年丧妻,晚年丧子,剩下的两个儿子又都不是好鸟,若不是这两个孽障,说不定他还能多活个几年。他这皇帝,做的实在没什么趣味,诚然这些年外有怀玉,内有贤臣,也算是顺风顺水,但实则他的心思只放在修道上头,日日夜夜地盼望着能得道成仙,好早一日去天上与皇后团聚。

这一对情种父子一跪一坐,相对无言,静默良久。情种儿子出声催促道:“拖延愈久,祸患愈大,请陛下早做决断。”

情种父亲正按着眼睛怔忪出神,闻言,拿开巾帕,斜睨着跪于眼前的这个儿子道:“最最要紧之事你还没说呢。”

怀玉便笑:“条件有三。”

☆、第120章 侯小叶子(五十七)

往前膝行了一步,伸手提皇帝掖了掖被角,面上平淡如常,口中也是恭恭敬敬:“陛下收回的兵权请交还与儿子,再将今日所贬黜的臣的手下之人重新召回,官复原职,此其一;其二,陛下圣体欠和,近来偶有吐血,且要为朝堂上的事务而日夜操劳,儿子委实担忧……”顿了一顿,忽然话锋一转,“阿章还是交由臣来代为抚养罢。”

皇帝微眯了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怀玉看。这世上,尚无人能被皇帝这样注视而不觉得胆寒的,怀玉却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般,淡淡道:“陛下放心,臣晓得阿章的风寒尚未痊愈,不是要把他随军带往漠北,而是交由褚良宴亦或是赵献崇,臣不在的时候,便由赵献崇——”

“哈哈——”皇帝不待他说完,忽然高声一笑,“原来赵献崇、那贼子也与你一心了!”

怀玉语带不解,反问道:“赵献崇的女儿与臣乃是夫妇,他是臣的泰山,他不与臣一心,应当与谁一心?”

皇帝但觉手脚冰冷,胸闷气短,不愿与他歪缠,也晓得再如何争论也是无用,只咬牙问道:“你欲何时动身?”

怀玉恭敬应道:“臣将阿章接出宫后,即刻点兵遣将,调度辎重粮草,明早便可动身。”

皇帝点头,又问:“最后一个条件,只怕是关于你那姬妾的罢?”

怀玉微微一笑:“正是,最后一个,便是关于臣的姬妾。”见皇帝勃然作色,便又重新跪倒,以额触掌,久久不起,“此行一去数千里地,即便再快也得一二个月,臣委实放心不下……臣不在的这一段时日内,求陛下安心养病,以龙体为重,勿要再听信谗言,勿要再为臣的些许小事忧心,也求陛□□恤臣在沙场上征战辛苦,莫要使臣忧心……”

从地上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缓缓道:“若是陛下身边的人再前往青柳胡同她的居所内,而她出了什么差池,那么,待臣回来之后,皇陵里必会多出两处陵墓,一处她的,一处阿章的。”

皇帝心里只觉得一片茫茫然,然而恨到极处,却又生出些如释重负之感。昏厥过去之前,与坐于身畔,静静看向自己的皇后说道:吾这一生,仅得了三个儿子,大郎不在了,二郎又不成器,吾一念之差,一时心软,没能狠下心要他性命,终究是棋差一着,眼看着被他给逼死了。不过,我早已晓得他必不甘心,只是不曾料到他会如此行事,也不曾料到我一世铁血手腕,竟会是这个下场……我自以为深谙御人之术,如今看来,竟是个笑话……不过,这样也好,我不日便可去与你重聚了。

怀玉待一众太医依次进殿后方才挟旨而出,在殿门前恰好看见刘贤由着一个小黄门搀扶而来,原来他行装已收拾完毕,前来寝殿与皇帝谢恩作别。

怀玉一面走一面吩咐身边的人去接阿章,将他送往赵府,交给赵献崇。见刘贤远远地举袖拭泪,似是伤心不已,遂驻足,等他走得近了,笑着向他招呼了一声:“刘公公。”

刘贤一见是他,想要转身避开时却已来不及了,那小黄门哪里晓得他的心思,暗中用力将他架到怀玉面前来。他只得磨磨蹭蹭地与怀玉行礼,口中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声安。怀玉看他一身服饰,笑问:“刘公公要出宫养老了?”

刘贤不敢不答,万般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是,又道:“殿下不必再问了,老奴尚未想好去哪里养老。”

怀玉哦了一声,负手笑道:“看来你还没有收到消息,你还是在宫内静候你老家的消息罢。刘家一家子的后事,还等着你回去料理呢。”抬眼看看天,又道,“气候逐渐转暖,一天天的热了起来,停放时日太长,只怕不妙。”

刘贤忘了哭,圆张着嘴,一把甩开搀扶着他的小黄门,举手指着怀玉,打着哆嗦问:“什么!什么!你夜间便去——”

“不是夜间,是今晨我被押解出京之时,肃宁县,你的老家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怀玉摇头,复又笑道,“刘公公聪明一世,却打错了算盘,一张嘴也不讨人喜欢,内侍总管一职尚未到手,却害的一大家子人先呜呼哀哉了。”

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张扭曲的老脸,又补了一句:“听说你一家子人死得甚惨,其中以你老父老母尤甚,和昨夜倭奴国的使臣乃是一样的死法。啧啧啧,可叹可叹。”言罢,斜斜睨他一眼,负手长笑而去。

走得远了,尚能听到刘贤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刘贤拖着瘸腿进了寝殿,跪伏于皇帝榻前,哀哀哭道:“陛下,陛下!三殿下他……他将老臣一家子都杀光啦!连老臣年逾八十老父母都没放过,更不用说还有襁褓里的幼儿!殿下不喜欢老臣也就罢了,老臣的家人却又何辜!陛下,殿下他滥杀无辜,目无法纪,求陛下为老臣做主,陛下——”

皇帝才被灌下一碗汤药,此刻躺在榻上,默然不语,不知是睡是醒。刘贤直哭了许久,皇帝喉咙里响了一响,脸忽然歪向一旁,从嘴里呕出一口药汁来。一旁的伺候的人慌忙上前,将皇帝半扶起来,为他擦拭脸上耳朵里的药汁,再为他揉按心口处,以开胸顺气。

刘贤还是哭个不住:“陛下,陛下!都怪那倭女子!三殿下鬼迷心窍,失了心魂!若不是她,君还是君,臣还是臣,父还是父,子还是子!都是因为她,如今都乱了套!陛下三番两次吐血也都因为她,若不是她,都怪她——”

一旁的太医听得心惊不已,知晓这刘贤平日里与皇帝最是亲近,此时却也不得不上前小心劝说道:“刘公!刘公!陛下才喝下药,你且止住,叫陛下好生将养。陛下本已肝气郁结,胸闷气短了,哪里还禁得起你在旁搅合,你这般吵闹,叫陛下怎么安心歇息?”

皇帝顺了一口气,忽地睁开眼睛,暴喝道:“杀才!朕这清静之地被你吵嚷聒噪得如同市井一般!滚!”

青柳胡同内,青叶在屋子里闲坐到傍晚,云娘怕她闷出病,便拉她起来,劝说道:“随我一起到街上去走走罢,我看看可有什么要买的。”

青叶便随了她往外走,丁火灶忙忙地跟出来,青叶顿足,摆手赶他走:“我要和云娘说悄悄话,再采买些女子用的物事,你不用跟来了!”丁火灶不放心,便叮嘱云娘不得走远,须得好生看住她,直到云娘也嫌他啰嗦时,他这才转身回去了。

青叶走在街上,眼睛不看路,只往两旁树后花丛里不住地睃,云娘好笑,便道:“傻孩子,不用看啦。说不定哪一日,青官自己就跑回来了。我已经跟夏西南说了,叫他留心着,若是看到哪里有漂亮温顺些的小奶猫,叫他给你抱一只回来——”转眼想起夏西南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便又改口道,“我回去再跟火灶也说一说。”

絮叨了许久,不见青叶答话,回身看她,见她正抬头看街旁一家药铺上房的匾额。这家药铺名为百草堂,名字起得好听,坐堂大夫的医术倒也高明,只有一样不好:爱银子,最会漫天要价。因名声不太好,平日里买药看病之人寥寥无几。

云娘问:“你可是哪里不适?”又取笑道,“我看你这阵子倒能吃能睡。除了爱操闲心以外,旁的也看不出哪里不好。”

青叶怄得笑了,却并没有出言反驳她。二人在街边走走停停,这里看看,那里瞧瞧,青叶面上终于多了些笑意出来,行动间也活泼不少。云娘也是高兴,心道: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爱动爱玩儿,带她出来逛一趟便高兴了。

牵着青叶的手,在一个吹糖人儿的摊头前多看了一会儿,觉得有趣,便叫这小贩吹个小猫糖人儿出来。待这麦芽糖做就的小猫儿拿到手,想递给青叶吃时,却发现手里牵着的竟是一个不认识的半大女孩儿,青叶却不知哪里去了。

青叶从前一个人时常上街去逛,去饭馆吃饭,一去便是大半日,那个时候她也没有不放心过,但这一阵子经过三番两次的这些事情后,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再也经不起吓了。霎时便出了一身冷汗,将那女孩儿的手一甩,慌忙喊:“姑娘——姑娘——”手里捏着糖人儿慌忙去找,才挤出人堆,便见青叶手里拎着两个纸包从百草堂里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云娘放了心,却又生了气,忙忙擦了一把眼泪,上前去一把抓住她,训她道:“你个坏孩子!你去哪里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你是想吓死你云娘么!”

青叶嘻嘻笑了一笑,将手里的两个纸包递给云娘看:“买了当归和参片。当归咱们回去炖鸡汤,参片给你泡茶喝。”嘴凑到云娘耳朵边上说,“这阵子害你为我担心不少,哭了好几回,所以才想着买点好东西来孝顺你。”

云娘心里一暖,嘴上却絮絮唠叨说:“我又没到七老八十,喝这个做什么?这个味儿我也喝不来。再说了,我要是想喝,跟火灶说一声便成了,何必要你亲自出来买?你如今的零花银子也不多,参片这种东西贵,他家的价钱又都是虚的。”从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参片,再把糖做的小猫儿塞给她。

青叶笑:“晓得晓得。我就是想要自己亲自买一样东西送给你,人家的一片心意,你就莫要再唠叨啦。”

云娘喜悦,险些儿当街哭出来,手上却将她连连拍打了几下。二人又逛了逛,天色将晚,青叶也走动得累了,云娘便拉着她的手回家,才到胡同口,便见丁火灶正与一个灰头土脸、一身半旧布衣的人在胡同口说话,仔细一瞧,那人不是夏西南是谁?

丁火灶看见着青叶回去,忙忙迎上前来,喜不自禁道:“姑娘,我师父回来啦!殿下也回京城来啦,南海琼台不必去啦。”

青叶心内狂喜,面上却悄悄一热,嘴里嗯了一声,偷笑了几下,把剩下的一口糖人儿都塞到嘴里,喀嚓喀嚓都嚼了吃了,问道:“他这回应当无事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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