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2)
青叶便低着头,绞着袖子,慢慢走到铺子里去。卢老娘今日格外殷勤,向她笑道:“今日来得倒早,往常都是傍晚来得多。你今日插戴的花倒好看……还是黄米糕?”
她点点头,坐到她的老位子上去,竖起耳朵听柜台内卢秀才与他娘子说话。
柜台内,卢娘子撩着卢秀才的一缕头发,道:“怎么白头发又多出来了?”
卢秀才笑:“你也不想想我的岁数了。到了这个年岁,白头发可不是要越来越多了?”
卢娘子嘻嘻笑:“你正当壮年,怎么说话跟七老八十的老阿公似的。待咱娘得了空,我叫她挑些黑芝麻与核桃,炒了给你做核桃芝麻米分吃吃。”
卢秀才又道:“你可是嫌我白头发不好看?”
卢娘子捶他相公:“说话还这么不正经。”笑了几声,对青叶努了努嘴,轻声道,“有客人在呢。”
卢秀才便也笑笑,抬头看了看外头,道:“连着阴了许多日,今日难得天好,到外头晒晒太阳吧。”
卢娘子笑嗔:“客人来了,你先去招呼客人罢。等一时再出去晒也不迟。”
卢秀才笑道:“褚掌柜的是老客人了,又不怕的。”
青叶听着卢秀才两口子唧唧哝哝地说着无关要紧的话,原本无着无落又慌又燥的一颗心便安定了下来,不知不觉间,面上就带了微微的笑。
卢秀才弯腰要去抱卢娘子出去晒太阳,卢娘子拍打他,嗔道:“哎呦,有客人在……你放下我,老不正经的。”
卢秀才不放手,将他娘子一把抱起,一径走到铺子门口,放到一把矮脚椅上,再搬过来一个小马扎,他在小马扎上坐下后,将他娘子的两条腿抬起来,平放在自己的腿上。
青叶神游天外似地揪了糕,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卢秀才两口子说的话乃至一举一动,她却看得清楚听得分明。
卢秀才将卢娘子的裤腿卷到膝盖处,又去卷她的衣袖。卢娘子风瘫多年,四肢萎弱,胳膊腿儿上已没了肉,瘦成细细的四根麻杆,两手的手指头也弯曲如鸡爪,其状甚是可怖。
卢秀才拿了活血的黑药膏,给他娘子仔细地揉搓推拿两条细腿,两条腿推拿好,又换两条细胳膊。
卢秀才低头推拿,不时低声地问一句:“力道可重?若是疼,跟我说一声。”
卢娘子风瘫了许多年,四肢上的肌肉早已萎弱得没了知觉,哪里会疼?她却笑着应了一声“嗯”,又抬起伸不直的手臂,用鸡爪也似的手指为相公理了理鬓角的花白头发,嘀咕道:“日头下一看,白头发更多出了许多。”
卢秀才推拿完胳膊,又把娘子的手指头也细细地捋了一遍,他推拿的手法娴熟非常,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做惯了的事;推拿的动作也甚是温柔细致,想来对此他也从不以为苦。卢秀才手上的动作不停,口中笑道:“你果然还是嫌我白头发难看。”
卢娘子还是嘻嘻笑:“才不是呢,莫胡说。”回头看了看青叶,向卢秀才眨眨眼,用手掩了嘴,轻声道,“你也不怕人笑话。”
卢秀才笑着向青叶点了点头,分明不在乎褚掌柜的笑他两口子。褚掌柜的固然有时候会犯痴,常常将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但人却不坏,从十四五岁起便看到现在,见的多了,也从未笑话过他两口子。
卢娘子抬头看看天,惬意地打个哈欠,道:“日头正好。”
卢秀才也抬头看了看,温言道:“趁着日头好,多晒一会儿,今晚睡觉时,膝盖就不会再痛了。”
青叶不知不觉吃完一块糕,面上恍恍惚惚、痴痴呆呆的。跟往常一样,今日也是看得心满意足,过去的这一段日子里所受的委屈所遭的罪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狠看了卢秀才一眼,从袖子里摸出帕子,擦擦眼角,拎着剩下的糕出了铺子。走到门口时,悄悄地抬手按住心口,试了一试。
☆、第51章 褚青叶(四十九)
她心满意足,平静安宁,小心肝儿自然也跳得平稳自在。眼角忽然瞥见远处怀玉的马车还在,他正拄着头,静静地看往这里。
她吓了一跳,赶紧将手放下,想想不对,忙又抬手掸了掸心口处的衣衫,装作是衣衫上沾了灰的样子。
八月风暖水暖,花正香草正绿,树上云下啾啾鸟声碎。见到那个傻女子从铺子里慢悠悠地出来,走到铺子门口,整个人立于日头之下,一手拎着米糕,一手按在心口上时,怀玉的心,就那么怦然地动了一动,心动砰然有声,清楚而又分明。
就像那一日,他初来七里塘镇时,在人群散尽后看到她如青葱般盈盈而立的身影及那一双冷清清的眸子时,他的心在那个时候就已悄然地咯噔了一声,情难自已地动了一动。
青叶走到怀玉马车旁,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跟他说:“这下我真走啦。”
怀玉探头出来问她:“傻小叶子,可明白了?”又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个道理不是他一个人懂;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的,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到。”
她脑子里轰地一声,霎时想哭又想笑,想要分辨,想要同他大声吵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手上的米糕却拎不住,“砰”地一下子砸到脚面上。她伸出两只手看了看,手掌在微微地颤抖。
他伸手将她抓住,往跟前拉了拉,向她耳旁柔声叮嘱道,“咱们八月十八咱们启程返京,记得早些回来,嗯?”
她深吸一口气,眼圈儿一红,将他的手臂猛地一甩,扭身走了。
夏西南贴心无比道:“哎呀,殿下怎么将她放走了?若叫她又跑了可不又是麻烦?”
怀玉拄着头,睨他一眼,轻轻笑出了声。
夏西南便又笑问:“殿下,今日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
怀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在这个地方,本殿下的心里头,冬日走了春日来了,花开红了草长绿了,天上云朵悠然水里鱼儿自在。你可明白?”
夏西南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不甚明白。”琢磨了一会,走开两步,悄声去问蹲在路旁休憩的马夫吕二官,“今日是八月初八,时值仲秋,我没记错吧?”
吕二官忙站起身,点头笑道:“正是,还有几日就到中秋了,我昨儿买了几块月饼尝了鲜,莲蓉蛋黄馅儿的。嘿嘿。”
青叶先去了一趟杂货铺子,买了些香烛纸钱,又去了一趟黄府。黄府的匾额已被摘下,如今成了无名的府邸,出名的凶宅。大门口的这条路即便大白天日的也没什么人走,镇上人宁愿绕远路,也不敢走这凶宅门口的大路。
因大门贴了封条,不得入内,她便向远远跟在身后的两个人招手。那两个人从她出了米糕铺子时便跟着她了。一个人她认识,是东升,另一个却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东升迟迟疑疑地跑上前来。青叶问:“不知这府内可能进去看上一看?”
东升道:“这封条是官府贴上去的,咱们却不好随意进出,若是想进去,得去禀报殿下,殿下只怕也得知会官衙一声才成。”
青叶道:“罢了,我便烧在这门口也一样。”果真在府门口燃了一把纸钱,阖上双目,口中念念有词,待一堆纸灰被风吹走,扬扬洒洒地飘远不见了,这才往镇东去了。
青叶从门口石头底下摸出钥匙开了门进去,家中摆设还是原样,只是各处都落了一层浮灰,不过才几日没回来,四处都灰蒙蒙的,使人心生萧索落寞之意。
她打水把家中里里外外都擦洗了一遍,收拾完毕,拎着脏水去门口泼时,正巧碰见朱琴官出门。朱琴官一看见她,立刻拎了裙子跑来,往她身上捶打,咯咯笑道:“你不是说再也不回七里塘镇了么!怎么才走了这几日工夫就跑回来了?我还以为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呢!”
话未说完,却又哭了,忙抽出帕子来擦眼泪擤鼻涕,不过几下,便将脸上脂米分都擦了个七七八八,露出蜡黄的脸色来,她自家却不晓得,远远地瞧见守在青叶饭馆门口的两尊门神时,立时换了一副声气,甩着帕子,嗲声嗲气地问道:“哟,这两位是谁啊,看着倒面熟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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