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睁开眼,淡淡道:“国公和夫人对贫僧有再造之恩,这是贫僧分内之事,世子言重了。”
裴景琛拿起桌上的折扇,敲着单薄的手心,恍若无意地问道:“大师回寺却瞒着僧人,可方才又匆匆出门见了秦家小姐。难道,她与佛祖有机缘?”
玄空并未答话,摇摇头,“无所来处的虚渺之事,世子无需顾虑。”
裴景琛轻笑着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又听到玄空无奈的提醒。
“一切未见定论,世子还是莫要强求的好,因果轮回,世子欠下的恩债早已还清,又何必为难自己?”
那双停留在竹门上的手顿了顿,却还是坚定地推开了那扇门,“是,裴某谨记。”
清冽的尾音夹杂笑意,青年的眼中却是数九寒冰的落寞,摇着折扇的身影渐渐走远,步伐却有些急,全不似往日从容。
他回京尚未还多年前的一桩恩情,怎么能算一身轻松呢?玄空是得道高僧,窥见天机不足为奇,对他的规劝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理智告诉他,应该抽离自己的情感,更应远离轻易便能牵动自己情绪的人,但心里却满是少女手抚古柏时悲戚的眼神,和她孤决的性情。
那样单薄,孑然一身,彷佛下一秒便要随风而散,片片碎裂成透明的星屑。
——
夕阳落山,后院客房已经映出影影绰绰的烛光,两个少女正对坐弈棋。
秦姝意看着对面坐着的少女,带着清浅的笑意,落下白子,“凝姐姐,你输了。”
卢月凝蹙眉看了看棋局,恍然大悟,莞尔一笑,“好一招声东击西,倒叫我后院失了火。”
秦姝意赢了棋,面上却没有任何骄矜之色,反而凝重地看着卢月凝。
“姐姐棋风稳健,是正统的君子之道,却不知这世上多的是居心叵测的小人手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诚然是兵法的上上策,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也不可无。”
第一才女的名头不是世人两句吹嘘追捧,卢月凝自然明白,秦姝意并不是单纯与她探讨棋道。
人生如棋,四方盘上的拼杀皆在上演真实的人生,落子无悔,正如脚下的路。
害人之心?防人之心?
卢月凝心中已有了计较,捻起一颗黑棋,压了压声音,“谢妹妹提醒,我会留心的。”
该说的已经说完,秦姝意是旁观者,只需要稍微点拨一下这识人不清的当局者,自然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姐姐许久没来广济寺,也该去见见卢夫人。”
卢月凝的手指颤了颤,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哀伤,“哪还有什么卢夫人,现在应该叫法慧师太了。”
秦姝意盯着对面少女微颤的指尖,伸手接过那枚黑子,“可是姐姐心中还有卢夫人。”
“啪嗒”一声,黑子落入棋盅,霎时再也追溯不到棋子踪影。
良久,烛火晃了晃,卢月凝似乎平复了心绪,展眉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秦姝意解下来时披着的月白绣花披风,给卢月凝系着衣带,桃花眼中漾着半湖春水。
“更深露重,姐姐披衣出门也暖和些。”
纤白的手指往上一挑便是一个精巧的蝴蝶结,她低声安慰道:“今日上香,我听见寺中大师道,往日之日不可追,姐姐莫要画地为牢、囚住自己。”
卢月凝眉眼坦然,神色从容,又点了点头。
——
一室烛火摇曳,秦姝意面上覆着一方沾了水的锦帕,手中握着一柄利刃,靠在门边。
山寺寂静,卢月凝的房间虽然偏僻,但女子声音尖利,喊叫起来自然会惊醒寺中当值的僧人。
所以如果真应了她的猜测,赵姨娘母女用下流手段对付,首选便是迷香,将人迷倒,再行不轨之事,届时只会百口莫辩。
广济寺恩承皇家香火,贼人能混进寺中并不容易,人多了反而引人注目,至多两个。
凉夜温和,秦姝意听着蜡烛的“噼啪”声,心猛地狂跳。
前世嫁入王府后,萧承豫曾手把手地教她自保之法,她学得很认真,学到的招式自然也不是花架子,却有一点不足,那就是她从未杀过人。
所以她在赌,赌只有一个贼人进屋,赌她趁其不备可以一举击晕。
这是赌死,亦是赌生。
今日午间,秦姝意已经仔细地观察了整间客房,许是当时寺庙的建造者希求周边环境雅致,所以每间客房都开了一扇后窗。
开窗便是翠竹葱郁、清溪潺潺。
如今倒是方便她将打晕的贼人丢到山后,潜回自己的房间后,到时随便找个由头将当值的僧人喊来,把事闹大,引开另一个放风的人,此事便算了了。
支走卢月凝自然也在她的计划之中,若是贼人早早蹲守,自然要等“她”离开后再下手。
秦姝意会使刀,虽然没杀过人,但自保绰绰有余,倘若她们二人都呆在屋里,贼人恼羞成怒进屋,仅凭秦姝意,绝不可能敌得过两个大汉。
她先前说了那样一番话,本就有些突兀,目的是让卢月凝留心赵姨娘母女,却并不想那么早就印证自己的话。
如此循序渐进才是最稳妥的法子,既防居心不良之人狗急跳墙,又能掩盖自己是转生之人的事。
院中一丛繁盛的灌木后,果然蹲着两个蒙面人,一身夜行衣,腰间佩刀,盯着远处客房里昏黄的烛火,绝非善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