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场景,让鱼郦莫名感到不适。
瑾穆在位时曾大力打压内侍,严禁他们参入政事,甚至最初昭鸾台的成立就是为了监视内宫,防止外臣与宦官相勾结,欺瞒君王。
她从前不曾插手政务,无从得知,赵璟如今竟对内侍如此倚重,她冷眼旁观,就是嵇其羽和谭裕都比不上仲密的得宠。
可偏偏是这个内侍在最危机的时刻救了赵璟一命,更是制衡她父亲在朝中势力的重要棋子。
她知道,赵璟这个人最刚愎清傲,听不进人言,劝了也没用,干脆噤声。
仲密与赵璟低语了一番,很快得令离去,不知是不是鱼郦的错觉,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觑到他脸上漾起一抹得意奸猾的笑。
包扎完伤口,御医尽皆散去,书房再度安静,赵璟朝鱼郦看过来。
崔春良立即碎步过来,把鱼郦拉扯到榻边。
刚刚御医说,赵璟已度过了最凶险的一夜,既然能及时醒来,那是无大碍了,只要细细调养,官家年轻,很快就会恢复。
他比鱼郦坚强得多,陷入昏迷后能尽快醒来,不像她,昏睡过那么久。
纷乱散去,一切归于平静,一直坐在屏风外的辰悟走了出来。
赵璟讶异:“你来做什么?”
崔春良解释道:“娘子担心官家,叫主持来为官家诵经祈福。”
赵璟轻笑:“朕说怎么梦中一片梵音,还以为朕死了去了极乐之地,当时还奇怪,朕这样的人合该下地狱才是。”
辰悟严肃道:“官家勿要妄言。”
赵璟却不理他,只幽幽瞧着鱼郦,叹道:“你这样忠直善良的人,若有转生,必入极乐。我们终究只有这一世,这一世过后也就分道扬镳了。”
鱼郦心想,从前的赵璟乖张嘴毒,有时候他多说几句话她都恨不得把他毒哑。受了这样一场重伤,经历过一番生死,倒像是转了性子,言语间总透出一股凄凉。
她无法对着一个病弱支离的人恶言相向,只有道:“你伤重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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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多多休息吧。”
鱼郦瞧着他温润无害的面颊,心中生出些侥幸,试探着道:“寻安就在偏殿,我能去看看吗?”
赵璟收回目光,凝着穹顶,语气恢复了冰凉:“你能抛下前朝羁绊,安安稳稳留在宫闱里做我的女人,做寻安的母亲吗?”
鱼郦不说话。
“如果不能,你总去见寻安干什么?见得多了,生出感情,将来如何割舍?我是不可能让你去给他灌输那一套拥立前朝的思想。他有他该做的事,他不需要母亲。”赵璟字字切理,无比残忍。
鱼郦默了许久,语调苍凉:“那你当初为什么非逼我把他生下来?”她后退几步,凝向赵璟满是血丝的眼睛,终于嘶声喊道:“我们已经是这样的命了,为什么还要再孩子拉入泥沼?”
她跑出去,辰悟唤了声“娘子”,追她出去。
赵璟冷冷看着辰悟和鱼郦的背影。
鱼郦跑到殿门口,被禁卫横槊拦了回来。
他们道官家昏迷前曾下令,娘子不能出崇政殿半步,如今官家虽醒,但此令未消,他们只有依令行事。
鱼郦不想再回书房,干脆在大殿之中席地而坐。
冬风凛寒,虽然烧有薰笼,但仍有一股凉气从地底往上泛,迅速在体内蔓延。
辰悟把袈裟脱下,让鱼郦坐在这上面。
他容色清澈文隽,比在垣县时看上去更沉着安静,他抱膝坐在鱼郦身侧,轻声说:“贫僧从来没有对娘子说过自己的身世吧。”
鱼郦正陷入思子之恸,闻言愣愣看他。
辰悟面露怅惘:“我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父亲曾在三馆秘阁掌天文历数,这是个真正的闲职,不会大富大贵,但无意外可保一生无虞,可偏偏就来了意外。”
“家中出事时我才九岁,过了许多年我才明白,一心扑在天文历数上的父亲为什么会被污蔑贪渎结党,最终惨死狱中,而我和家人都受到了追杀。这一切起源于文泰年间,戎狄可汗来京。”
“当年戎狄可汗微服漫步在金陵街头,惊鸿一瞥看了一个小娘子,偏偏这娘子罗敷有夫,不仅自己系出名门,嫁的还是当朝文官。”
“那时文泰帝欲与戎狄言和,却在岁币多寡上商量不清,那位娘子的夫君正是负责议和的官员。他与戎狄可汗做了个交易,将新婚妻子迷晕赠予他,一夕贪欢,娘子浑然不知,被仆婢送回了府中。而戎狄可汗猎艳意满,在岁币上做了让步,那位无耻的官员也就此平步青云。”
“我父亲就是无意中知道了此事,才被灭口,我们全家都被灭口,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
辰悟微笑迎上鱼郦怜悯的视线,目光深深,“我以为遁入空门会放下过往,可是刚刚我又听到了仇人的声音,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因果循环,原来都是天意。”
鱼郦疑惑:“刚刚?”
辰悟漫然道:“谁知道呢?兴许是我的臆想吧。”
他站起身,将那一身曾珍爱无比的袈裟留给了鱼郦,怅然道:“贫僧总劝娘子放下,到头来却发现错了,放下哪有那么容易,连贫僧自己都做不到。”
辰悟拂袖起身,目中似有灿灿烈火烧灼,将修行十数年的佛光几乎掩盖。
他兀自离去,留下鱼郦似是而非的困惑。
她坐在袈裟,抱着双膝稀里糊涂地睡着,再醒来时已被人抱上了榻。
窗外天色溟濛,榻边亮着一盏烛灯,赵璟倚靠在她身侧,手里举着一本奏疏在看。
这样的场景莫名有些熟悉,鱼郦恍了半天神,才想起从前在东宫,那一回赵璟向乾佑帝求娶她,被打得重伤归来,也是高热不退,她以为他会昏睡很久,可是他很快醒来,一刻不歇地张罗着要去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