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烟儿泣声里蕴含的哀伤一般, 陆植心里也被同样的悲伤填满, 他若就此离去,只怕是这一辈子也再见不到烟儿了。
明知此刻的相拥相偎会给彼此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还会让他这条命交代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
他都知道,可还是没有松开回抱着烟儿的手。
而陷在惊讶里的圆儿也终于回了神, 忙走上前去想把烟儿从陆植怀里拉开,嘴里正欲劝解之时,耳畔却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脚步声如此突兀,好似在一夕之间划破了正屋的寂静, 冷不丁地便让圆儿打了个寒噤。
“外男怎么来了息哥儿的正屋?”说话之人正是面露怒色的刘氏, 她不知何时立在了正屋门口, 一双淬了毒的眸子如针凿一般望向了相拥着的烟儿与陆植。
这时,陆植也终于回过了魂,他轻轻地推开了烟儿, 而后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希望藉此来消弭刘氏的怒火。
刘氏觑了一眼形容平凡的陆植, 却是像瞧见了什么腌臜的东西一般, 连一眼都不想多瞧, 她的眸光自始至终都只落在烟儿一人身上。
此刻的烟儿仍是泪意涟涟,杏眸里仿佛藏着月华一般绚烂夺目, 身上的衣衫也不是如何的出彩,可偏偏套在她身上以后却显得清灵动人, 总让人移不开眼去。
虽只是个哑巴,却把郑衣息迷成了那一副样子。
刘氏见烟儿泣着泪,可眸光依旧紧紧盯着陆植不放的神情,心口猛地一凛,嘴角已是忍不住向上扬起,“烟儿,你可是息哥儿的通房丫鬟,如何能与外男在澄苑正屋里拉拉扯扯?”
话毕。
刘氏便一改从前佛口慈悲的模样,眉毛微微下沉,眸中旋着几分主宰人生死的自得。
“按照规矩,这外男得杖一百才是。”
烟儿听得刘氏幽幽出口的这一句话后,当即泪水也顾不上再流了,只愣愣地跪在了地上,满目祈求地望向刘氏。
一百杖,打下去。
陆植哪里还有命活着。
圆儿也在一旁为陆植求情道:“夫人,他们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饶他们一命。”
烟儿被吓傻了,素白的脸蛋上落下了两行清泪,极致的恐惧之下,她已是连磕头求饶都忘了,只能这般无措地落泪。
望着跪在地下任人宰割,抖如鹌鹑的烟儿,刘氏心里愈发高兴,非但是眉梢里染上了喜色,连出口的话语里也狎带着深切的欢喜。
“这一百杖也不是非要打。”
她轻声唤了一句烟儿,亮晶晶的眸光里有着不容置喙的坚定,“除非你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往常从御前司下值之后,郑衣息都会马不停蹄地回府,今日却是难得在京城四街六坊里逛了逛。
身旁的双喜好奇地问:“爷不急着回府吗?”
郑衣息不答,一张俊白清濯的脸上尽是阴郁之色,即便此刻京城内落英缤纷,各处都是一派春花烂漫的景象,可他仍是半点也不开怀。
双喜识趣地闭上了嘴,心里却是为着郑衣息和烟儿这对怨侣多生感慨。
烟儿姑娘不过是身份差了些,与世子爷却是般配的很儿。他们世子爷从前被这层世俗身份所蒙蔽,错失了烟儿姑娘的心,如今回转过来,却不知还能不能再打动烟儿姑娘了。
在四街六坊里逛了一个多时辰后,算着时辰陆植与烟儿的这次会面也该结束了,郑衣息这才带着双喜回府。
此时已日落西沉,他一进郑国公府便要照常般往澄苑走去,谁知绕过影壁之后却遇上了打扮得宜的郑容雅。
她手里还高举着一封桃花信笺,眉眼里漾着显而易见的欢喜,正与身边的丫鬟们说话,瞧见了郑衣息后,她便道:“大哥哥。”
郑衣息顿了步子,回道:“嗯。”
他近来一直是这般冷冷淡淡的模样,郑容雅也不与他多计较,只笑盈盈地说:“明日宁远侯府有花宴,苏姐姐给我下了帖子。”
小女儿家的事,郑衣息并不关心,不过白嘱咐郑容雅几句,让她多带着奴仆们,而后便要越过她往垂花门处走去。
谁知郑容雅却出声唤住了他,嘴里道:“大哥哥,苏姐姐日日都盼着你、想着你。她说她这辈子只想嫁给你一个人。”
这话飘入郑衣息的耳朵中,却没有让他停下脚步。
金澄澄的黄昏余晖从天际洒落下来,从檐角爬到了支摘窗上,折射出来的光晕时常让人睁不开眼去。
澄苑静悄悄的,除了各处回廊上亮起的六角宫灯之外,已没有其余的亮色。
郑衣息已习惯了这般沉静的澄苑,也习惯了烟儿的冷脸。如今他所求的不过是以天长地久的真心打动烟儿。
日子久了,她兴许就能忘记前尘、忘记陆植、忘记他曾犯下的过错。
至于与苏烟柔的这桩婚事,郑衣息是千万个不愿。如今郑尧虽苦苦相逼,太子也几次三番地催促着他再娶苏烟柔。
可郑衣息就是不愿。甚至为了不娶苏烟柔,还与五皇子在暗地里达成了一个共识。
他郑衣息不是非要巴着东宫这面大旗。等郑尧从京城回西北,他的言行举措就能代表整个郑国公府。
思绪纷杂,不知不觉间郑衣息已走到了正屋门前。此时的正屋正半开半合,隐隐露出些里头的景象来。
脑海里混的那些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心里盘算的那些权势地位,荣辱与共,好似都在郑衣息踏入正屋门槛的那一刻起消弭的一干二净。
此后无数年的波折纠缠之中,郑衣息时常在想,他哪怕遍体鳞伤也不肯松开烟儿的原因,究竟是何?
是漫漫一生里所剩不多的慰藉与安宁,还是爱之入骨松了手便失去了一切的执着?
或许是两者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