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悲悯烟儿或陆植,而是在悲悯着自己。
“我不杀他。”
终于,在烟儿磕了第七个头的时候,郑衣息松了口,顺着她的意不再难为陆植。
他把烟儿从地上横抱了起来,见她额上遍布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立时让遥遥候在外沿的双喜去请太医。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了溪花村,离去时却悄无声息。
夜色入幕。
澄苑内却一派灯火通明,宫里来的鲁太医给烟儿诊治完后,便捋着自己发白的胡须,叹息着对郑衣息说:“世子爷,这位姑娘先前可是落了胎?”
郑衣息面有沉痛之色,点了点头。
“将来子嗣上……”鲁太医摇了摇头道:“怕是要比旁人艰难了,老朽也只能量力而行。”
鲁太医是妇科圣手,连当年刘贵妃的胎也是他一路施药诊治才保下来的。
郑衣息听后也是一愣,而后只能敛下眸子,将里头的情绪掩了起来。
“多谢太医。”说罢,郑衣息便亲自把鲁太医送出了澄苑。
回了澄苑之后,烟儿便昏了过去,她仍是躺在了那张罗汉榻上,正屋内的一应布局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连圆儿也被郑衣息调了过来,仍是贴身伺候着烟儿,双喜立在廊外,圆儿便忍不住心内的疑惑,去问了双喜缘由。
听双喜提及了烟儿与陆植大婚之日被郑衣息找上了门,圆儿难掩眸中的感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而双喜打开了话匣子后,便有些止不住的势头,他忙继续与圆儿说道:“你没瞧见,烟儿姑娘好似是真喜欢上了那个庄稼汉,在爷跟前磕头磕的爷心都软了。”
“那时姑娘心里定是害怕极了,只差一点就能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如今却还是被爷抓了回来。”圆儿叹道。
双喜却扯了扯嘴角,促狭地望向了圆儿道:“姑娘是局中人瞧不出来,你我难道还不明白?那庄稼汉自然是性命无恙的,我们爷怎么舍得让姑娘伤心?况且退一万步说,若是那庄稼汉死了,咱们姑娘就要念着他一辈子了,爷才不会做这等亏本的买卖呢。”
第55章 泪
烟儿做了一个昏昏沉沉的梦, 梦里的时时刻刻里都是陆植身影,他为了自己忙前忙后的模样,再到大婚前他翘首以盼的欢喜神色。
他说要照顾她一辈子时的笃定与真挚,和那个短暂绚烂的吻。
差一点点, 她就成为了陆植的妻子, 从此过上男耕女织般的平凡日子。
烟儿几乎是疼醒了过来, 分明她的伤处已敷上了凉药,那止疼的沸散也灌了一碗下肚,可她仍是疼的厉害,几乎是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便落下了两行清泪。
郑衣息正在一旁守着她, 听到一点细微的动静后便望向了她,本是满心欢喜,可瞥见她如丧考妣的面容以后,便似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她在伤心, 并且这抹伤心与他无关。
良久, 他才压下了心内翻涌的情绪, 尽量放柔自己的声音道:“还疼吗?”
方才是由他亲自给烟儿胸前上的药,那儿乌青一片的伤痕实在是过于触目惊心,郑衣息愧怍又疼惜, 恼恨上了那个粗粝卑贱的庄稼汉。
若不是那个卑贱的人,他怎么会不小心踢到烟儿?
烟儿睁开眼后便见郑衣息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梦里的陆植不见了踪影, 昨日里被闹翻了的婚宴场景渐渐地拂上心头。
她心里愤懑憋屈的厉害, 见郑衣息状似温柔地与她说话,便又想起了那一日听得小武与无双的谈话。
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苏烟柔的替身, 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罢了。
偏偏他不肯放过自己,在她即将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时亲手捏碎了她的梦, 还要作出这一副对她情意深重的模样来。
她的杏眸里除了氤氲着的泪雾就是深切的惧怕之意,这点疏离和惧怕让郑衣息僵了僵身子,舌尖回旋着一股苦涩之意,慢慢地蔓延至全身,最后汇成了心口处的钝痛。
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烟儿,昨日在溪花村的飞扬跋扈与高高在上已不见了踪影,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将他心内的这满腔情意吐露出来。
或许是他此刻的神色太过受伤,也或许是他望向烟儿的眸子里掺了太多柔情,更或许是此刻的郑衣息与当日将烟儿弃如敝帚的模样差别太大。
烟儿非但没有觉出他半分真心,反而还自心底生出了好些嫌恶之感,她胸前挨了郑衣息一脚,如今还疼的厉害。
所以在郑衣息柔声询问第二遍“疼吗”的时候,烟儿就不可自抑地捂着胸口呕吐了,她肚子空空如也,吐出来的也只是些酸水,恰好都溅在了郑衣息的衣摆之上。
那价值不菲的云锦布料上沾着她吐出来的秽物,烟儿既是怕,又不合时宜地忆起郑衣息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她竟敢将秽物吐到他身上去,只怕是要生受他一场怒火了吧。
烟儿吐过之后,心里荒凉一片,泪水就似决堤一般落了下来。她甚至自暴自弃地不敢去看郑衣息的脸色,想着自己若是被郑衣息打死了也就算了。
可郑衣息不过是撇了撇那衣角,眸光自始至终只落在烟儿一人身上,见她胀红着脸吐得难受,剑眉也跟着紧紧蹙了起来。
只见他猛地一下从团凳里起身,烟儿虽四肢无力,可还是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脸。
她以为郑衣息要打她。
如此惧怕的模样让郑衣息如鲠在喉,可他还是扬声将外头的丫鬟们唤了进来,除了圆儿还有几个脸生的丫鬟。
随着郑衣息的一声令下,她们便鸦雀无声般地鱼贯而入,要么端着铜盆,要么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盏。
烟儿很快就被这些丫鬟们团团围住,又是被服侍着净面,又是被抱起灌下了一杯温度合宜的热茶。
而郑衣息却阴沉着脸立在离她一寸之隔的地方,眸色深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佛珠,随着捻起捻落的动作,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在佛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