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敢。
此刻的烟儿眨着水蒙蒙的杏眸, 望过来的眼神里竟是惧怕与躲避。
郑衣息心中又是恼怒又是嫉妒, 但更多的还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那些以为永远失去了烟儿, 连来世也求不得的寂冷日子太过难忘,天知晓京兆府尹刘竹将那木莲花玉钗拿来给他时, 他心内有多么的欢喜。
他简直……简直要欢喜的晕过去了,那一瞬连太子的传召也不顾了, 只撂下一切、忍着身上痛意后赶来了溪花村。
谁知如潮般的喜悦之后便是灭顶而来的怒恨。
郑衣息的手不停地发抖,他每朝着烟儿走过去一步,腰间的玉石带子便相撞着发出些清脆的声响,以此来掩盖他眸中隐隐闪过的泪花。
在郑衣息逼近之后,吓呆了的陆植也终于回过了神,便见他横冲着挡在了烟儿面前,抬首直视着郑衣息。
而郑衣息却紧蹙眉宇,一声令下便有人上前将陆植推搡到了一旁,穷凶极恶的小厮们合力按倒了陆植,并用布帕捂住了他的嘴。
陆植起先还要挣扎,可被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们压着,这点挣扎等于做无用功,他渐渐地耗尽了气力,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不远处的郑衣息拉起了跪在蒲团上的烟儿。
遍身绫罗的人只有动动嘴皮子,便能将他们这些贫苦百姓们压得连四肢也无法动弹。
陆植心中不仅有愤怒,更有深深的无力感。
而烟儿也怕的厉害,她知晓此刻的郑衣息正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眸光里溢满了肃杀之意。
她假死脱身,乃是世家大族里最受嫌恶的逃奴。从前京城里的成国公府,便当着许多宾客的面活生生地打死过一个逃奴。
她的下场呢?郑衣息会不会也要活生生地打死她?
如此想着,两行裹着惧意的清泪便从杏眸中滚落,滑下脸颊之后也滴在了这一身红艳艳的嫁衣之上。
时隔三个月未见,她依旧是这般清清艳艳的动人模样,脂粉素素,沉静地跪坐在蒲团之上,如一朵空谷幽兰般清韧不折。
只是这朵幽兰好似极不愿见到郑衣息,此刻清瘦婀娜的身子颤抖得厉害,素白的小脸上几乎是泪流满面。
与方才和陆植一齐拜天地时的娇俏欢喜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等鲜明的对比便如寒芒利剑一般深深刺痛着郑衣息的心,如今凑得近了,他才算是瞧清楚了烟儿尖了一两圈的下巴。
“你假死,就是为了在这个破地方过着连饭也不吃不饱的日子吗?”
多少话在喉咙口滚过,有深切的思念,有失而复得的欢喜,有想把她拥入怀中的脆弱,可出口之后却只化成了这样一句。
烟儿只顾着害怕,还来不及回答的时候,郑衣息已朝着她伸出了手,预备将她从蒲团上拉起来。
谁知他一拂动袖子,烟儿便下意识地以为他要打她,便闭着眼抖着身子往后躲,那害怕的架势就仿佛把郑衣息当成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她越是怕,郑衣息就越是怒和恨,不舍得将这些翻涌着的情绪发泄到烟儿身上,便疾步走到陆植面前,朝着他的腿骨处便是一脚。
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即便陆植的嘴被帕子们掩住,可仍是因这等透骨的痛意而发出了闷哼的唤声。
郑衣息仍是觉得不解气,提起脚要往陆植身上再踹去一脚,而不远处的烟儿也总是会灭顶而来的惧意里回过了身,她忙起身往陆植的方向奔去,在郑衣息出脚的那一霎那挡在了陆植身前。
烟儿救陆植心切,便结结实实地吃了郑衣息一脚,郑衣息瞥见烟儿的倩影时方寸大乱,可已收不住自己的力道。
生受了郑衣息一脚的烟儿痛的脸色煞白,可还是勉强支起了身子,要去察看陆植的伤腿。
他在京兆府的牢里受了一场磋磨,伤的也全是右腿,多少个日夜他夜不能寐,右腿痛的连抬也抬不起来,如今却又被郑衣息发着狠踢了一脚。
烟儿心疼不已,眼泪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滚落了下来,砸在了陆植的伤腿之上,也砸在了高高立着的郑衣息心上。
他未曾料到烟儿会如此看重这个庄稼汉,竟还会不顾一切地去替他挡下这一脚,这一脚,十成十的力道踢在她身上,让郑衣息心痛如绞。
郑衣息百般愧怍与内疚,还来不及去察看烟儿的伤势,便见她已匍匐到了那庄稼汉受伤的右腿处。
如此疼惜的眼泪落了下来,已是把郑衣息的这颗心揉的四分五裂,只余些喘气的空隙。
“烟儿。”疼的神智混沌的陆植还是察觉到了烟儿在哭泣,当即便忍着痛唤了一声烟儿。
他的嘴被帕子掩着,“烟儿”这两个字喊的不清不楚,可烟儿还是回过了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陆植。
本来高大英武、健健康康的一个人,先是为了她惹上了个人命官司,去牢里受了一场磋磨,如今还被郑衣息当成野狗一般□□践踏。
烟儿心里又是苦涩又是恼怒,最后都化成了深深的惧意。
她抹了抹泪,终于是调转了方向,朝着身前长身玉立的郑衣息跪了下来。
翱翔在天际的飞鹰终于还是被人抓回了那四四方方的金丝笼子中。
烟儿敛去了面容上的笑意和悲伤,她扬首一瞧,恰撞进郑衣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漆眸之中。
他正紧紧盯着陆植,彷如盯着一块死肉。
烟儿不过犹豫了一身,便噗通一声跪在郑衣息身前,不断地磕头,祈求着郑衣息能放陆植一条生路。
她不敢赌,对于郑衣息来说,碾死陆植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她也不知晓郑衣息会如何处置她这个逃奴,婚事被毁、自由不再的苦痛比不过陆植这条命。
“够了。”郑衣息冷声地喝问,见烟儿仍是不肯停下,还是一下一下地用力磕着头后,霎时心痛如绞。
他攥紧了自己的指节,不让自己心内翻涌着的情绪露出半分。
“就这么在意他吗?”在意到都不在乎自己的命了。
郑衣息自嘲地一笑,荒凉的笑里有几分悲悯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