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埋头痛哭,就像是天塌了一样,一边哭着又一边骂着周始,声音断断续续,含糊不清:“你……你就是个骗子……不要死……”
“阿始……我要你好好活着……活着来找我好吗……我会等你的呜呜呜……”
“…………”
石桥的另一边,杨柳依依,一截黑色衣摆随风飘扬,在空中划出弧度,他悄无声息的站着,不知站了多久。
殷家在鄞州算是商户大家,一门门生专做丝绸买卖生意,城东十里巷皆是住宅,比鄞州其它地方倒是寂静许多。
能安置在此地的人家皆是非富即贵,这里层楼叠榭,鳞次栉比,古香古色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楚慕收拾好心情,整理一番,按着店家指的路来到了殷家。
殷家大宅淡雅别致,外墙绿柳低垂,有两个奴仆正在门口清洗石狮子,楚慕见状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将早就备好的书信递上,为首的丫鬟见状微微挑眉:“你这是?”
楚慕俯身,冲她微微一笑,小姑娘眼眶看着有些肿,余红未消,瞧着像是被人欺负过一样,“姐姐安好,我有些要事,想见一见府上的殷大当家,还望劳烦这位姐姐,帮我将这信递进去。”
说着,楚慕盈盈一礼,以示感激。另一个黄衣丫鬟见状,不禁问:“那你是什么人啊?我们总要问清楚吧?”
楚慕想了一下:“就说我是故人,一个久未归家的故人,殷大当家看了我的信,便知道我是谁了,真的劳烦姐姐了。”
“小事。”接过信,那人转身离去。另一位黄衣丫鬟名唤水月,留了下来。她继续擦着石狮子,楚慕看着殷府莫名觉得亲切,便问起了水月有关殷家的一些事。
他们二人正聊的起劲,忽然府门口响起轻微的声响,有人来了,似是在说着什么,楚慕隐约听到了几声:“人在哪?”
楚慕下意识偏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深蓝长袍,头戴金冠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边走目光边寻视着四周,像是在找着什么人,隐隐透出几分急迫。
只需一眼,楚慕便认出,面前的男子正是阿娘的亲生大哥,也是如今殷家的当家,她的舅舅殷段。虽从未见过,可这气度,还有这张与阿娘有着六分相像的面容,楚慕便能猜出他的身份了。
外祖母养育了三个孩儿,其中殷段便是年纪最大的兄长。
殷段自然也看到了楚慕,他看着楚慕,一时有些愣怔,也有几分难以置信。看完那封信时,他便觉得是眼花了,可信里的字迹又是真真切切的熟悉,这手先秦小篆,端正淡雅,若不是有心之人刻意模仿,那恐怕只有他的三妹妹才能写出了。
可这,大梁已然亡了,他的三妹妹也不会回来了,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死心,便打算亲自出来一探究竟。
他走出来一看,只见远处台阶上站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拎着包裹,年纪不大,脸上含着几分笑,只是这姑娘的模样吧……看着十分的眼熟。
这姑娘是谁?
殷段一时有些想不出来。楚慕见状主动走上前来,冲殷段盈盈一笑,随后将荷包里的红玉兔子露出一截,殷段见到这东西,瞳孔陡然一缩。这是三娘子出嫁时殷家所献,后来辗转到了十六公主手里,难道……
四目相对,楚慕颔首,说道:“阿舅,是我啊。”
“我是远房黄家三娘子的孩子,前几年常与家中通信往来,虽素未谋面,但阿舅应当还记得吧?去年我家中不幸遭遇变故,阿娘也在那时去了,无奈之下,外甥女只能来鄞州投奔了阿舅家了,还望阿舅可怜可怜我罢,留我在家中替阿娘报答外祖母养育之恩。”楚慕说着低下了头,而很快,殷段便意会到了什么,上下打量楚慕几眼,顿时恍然大悟,看着楚慕,目光陡然变得激动起来。
楚慕从前的身份不能明说,殷家也不可能凭空冒出个姑娘来,若想在殷家好好待着,又不连累家人,便只能用这种法子,捏一个身份出来。殷家多旁支远房,凭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是大梁余孽。
殷段快步上前,站在楚慕面前,却不知先从哪里问,他伸出手来,拍了拍楚慕的肩,看着她与三妹妹相似的模样,不免心头一热,哑声问道:“孩子……是你对吗?”
很多话,已无需多言。
楚慕意会,笑着冲他点了点头,眸子里再一次泛出了泪花,只是这次她没有哭了,殷段见状,很是欣慰地拍着楚慕的肩,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你啊……你……真像你阿娘啊!”
…………
楚慕的忽然出现,就如一块巨石,打破了殷家这原本平静安稳的生活,没有人觉得楚慕还会活着,更不可能回来,但她的出现对于殷家来说,无疑是个惊天好消息。
她的身份,只有殷家少数长辈知晓,虽说这地方距离长安偏远,但人多口杂,办避免麻烦便只能隐秘,从前的事,最好是再也不提及了。这事最高兴的,还数外祖母,她一生三个儿女,最亏欠的便是楚慕的母亲三娘子。
三娘子名唤殷婉,年纪最小,十多岁时便为了殷家入了宫,此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家。楚慕回来的当夜,十几个长辈聚在一起,开宴为楚慕接风洗尘,舅母还替楚慕收拾出一间独立的院子,奴仆丫鬟一应备好,生怕她在家中会不习惯难受,毕竟从前是住在宫里,是金枝玉叶的长大,楚慕见状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暖暖的一片,还掺着几分欢喜。
而关于楚慕如何活着逃出宫的?又如何一个人从帝安来到鄞州,对于这些,楚慕故意隐去了自己被人牙子拐到北方边境之事,只说自己从宫里逃出来之后,便病了一场,养了将近半年,才有好转,一路慢慢走回了鄞州。她不想让大家担心,至于周始,现在亦不是能提起的时候。
殷段也很迅速,回来之后,立即就为楚慕捏造了一个远房外甥女投亲的身份。一夜折腾过来,楚慕什么都不想了,夜里沐浴过后,外祖母拉着她过来谈心。
外祖母年过七旬,双鬓花白,宛如罩着一层白霜,双眸已深深地陷下去,虽饱含风霜却一直带着笑,眼神浑浊而又温润,她拉着楚慕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真没想到,你还有回来的一日,从前你母亲常在信里提起你,那时外祖母就在想,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如今你还活着……活着就好啊!活着就好……”她轻轻摸着楚慕的头:“你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提及往事,楚慕也忍不住哽咽,硬生生没忍住泪水,如珠子般的眼泪直滚滚流下,楚慕摇摇头,说:“我很好的……就是阿娘她,我没有带她一起回来,我很没用。”
“这些事怎能怪你,她是殷家女,却也是皇家妇,你阿娘她心里清楚,回不来了。”外祖母缓缓说道:“你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阿慕,从前在宫里的那些事,你都忘了吧,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如今的世道不比从前,以后你就好好待在殷家,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吧。”
“在殷家,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舅舅舅母会替你准备妥当,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刚刚我已传信给你二姨母,过几日,她就会回来,看到你肯定是十分欢喜。”说着这些,外祖母又拉过楚慕的手:“这里虽不及你从前,但外祖母定竭尽全力,护你安好,待你再大几岁,便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如何?”
楚慕闻言微微一怔,她轻眨一下眼,随后低下了头,轻轻颔首:“我知道了,外祖母,你不用担忧我。”
外祖母低低一笑,略显有几分感慨:“你和你阿娘,长的真像,她在家的时候,性子是十分跳脱的,也是我误了她一生啊。”
“你一个姑娘家,这一路闯回来,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吧。如今李唐为皇,世道变了,天下亦是另一个天下,不过这些事,与我们无关紧要,这小小的一个鄞州,依旧是鄞州,不会因为皇帝是谁,便不是鄞州了,你也是一样,外祖母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楚慕笑了笑:“外祖母你放心,阿慕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夜已深了,两人又零零碎碎说了许多,外祖母离开后。楚慕也要睡了,丫鬟们进来将灯灭了,只留下小小的一盏,随后放下了纱帘退了下去。
楚慕坐在床边,思绪难安。
舅母给她选的院子十分安静,这里人少也不会有人打搅,她躺在床上,柔软的被褥令楚慕生出几分不真实感,这一天下去,她就与殷家认了亲,也顺利的回到了殷家,他们待她极好,她也终于有了家人。
往后的日子,会是新的开始,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
可是……可为何她还是十分憋闷呢,明明这就是她想要的一切,她却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楚慕忽然转过身子,将整个人埋进了床里面,外头有风,将院子里的树吹了起来,沙沙作响,像有无数个人,在外头走动,楚慕摸着脖子上的平安锁,声音低喃着:“阿始,我到殷家了。”
“你呢……是不是已经离开鄞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