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宴仍然是老样子,夫人小姐们热热闹闹,寒暄闲话,看中娴月那顶荼蘼花冠的人也不少,只是还没热络到可以随意过来攀谈的时候,偌大的照月堂还是有点空旷,虽然人多,也热闹,但那热闹有点像冬日锅子上的白雾水汽,还没能氤氲开。
这时候就显出云夫人的好了,她身份也高,又爱说笑,先坐下陪清河郡主喝了一盏茶,又出去转了一圈,因为外面天阴,她穿翠色衫子,一进来更显得让人眼前一亮,这料子虽然比不上烟云罗,但也有个名字叫秘色染,其中以绿色最佳,用了句唐诗“九州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所以秘色染里的绿色又叫千峰翠。
秘方外人不得而知,但看这绿色重,娴月猜,多半除了冻绿还用了铜绿,真有青翠欲滴的感觉了。云姨肤色白,更显得那绿色浓郁得要滴下来了。
她进来就笑道:“嚯,我出去看了看,今日好大的排场,男客比得上曲水流觞宴了,全来了,赵大人,贺大人,姚大人,全到了,到底咱们秦翊的面子大。”
秦贺两家是世交,她夸赞秦翊,如同自家子弟,清河郡主听了,也淡淡笑了,道:“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事,可能外面今日是正宴吧。”
云夫人又道:“听说外面已经在准备马球赛了,小姐们可以去听风楼上看,那地方清净,算起来还是二门内,下面的人都看不到你们的,都闷在这里,也无聊。”
京中的规矩说是严,其实也在于举办宴会的主人,像桃花宴,年轻人就尽兴而归,桐花宴的萧家,萧夫人太正经,小姐们也拘束,玩不开。
清河郡主身份高,又离群索居多年,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云夫人这话,有替她招待的意思。
而且她是长辈,又是半个主人,她这样一说,小姐们就可以去听风楼上了,都不用秦翊再来传话了。
长辈们有意见也只冲着云夫人来,可见云夫人的好。
当然她们是不会承认的,只会传她的闲话,造她的谣言,当初京中谣言四起时,也并没有人来替云夫人说一句好话。
娴月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凌霜跑过来叫她:“咱们出去玩去吧,我带你看秦家的藏画去。”
“不去。”
“那我们去看花去,我昨天找到秦家的小花园了,里面很多南国带回来的花,我去陪你描点图。”
“懒得描。”
凌霜一见她这样子,就知道多半和贺云章有关,哼了一声,顾忌人多不好明说,凑过来低声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你家贺大人赶出去,让你不跟我玩。”
娴月也知道她是虚张声势,她哪里敢去惹贺云章,连秦翊都忌惮着贺云章和捕雀处呢,根本懒得反应,道:“你去吧,赶不走我找你赔钱。”
凌霜嘿嘿干笑了两声,走了。
那边云夫人又来了,她是出去看过的,进来先在娴月边上坐下,笑着轻声道:“倒也难为他,听说捕雀处如今忙得很呢,整日整夜宿在官衙中,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空出来的。”
“关我什么事。”娴月又讲怪话:“兴许贺大人想成婚了,准备来花信宴相个王侯郡主家的小姐呢。”
云夫人也忍不住笑了,知道她是窝里横,越是喜欢的人越要作,倒也不十分担心,笑道:“那我先出去了,听风楼上风景好呢,你坐坐也来吧。”
“看我心情吧。”娴月仍然道。
其实要真论般配,云夫人对贺云章是满意的,毕竟探花郎,才学没得说,容貌也般配得上,也算是她看着长起来的,心性差不到哪去。
怕的是好事多磨,娴月的身体心性,都是要娇养的,经不起磋磨的。
她回到听风楼上,看外场确实是宾客云集,也是刚好遇到了,贺云章和赵擎两个权臣一到,想要攀附的人就少不了了。
再加上秦家本来的根基在,贺南祯也在,这份热闹自不必说。
刚过巳时,太阳升起来,草叶子上的露水也晒干了,外面的马球队已经收拾整齐,准备好好打几场了。
可惜娴月不在,就是在,也去不了外场,所以错过了一场好戏。
但凡这样的场合,娄二爷是不太显眼的,他官职毕竟只是个五品,年纪也上去了,又老实,不像娄二奶奶爱说笑,会交际,要不是和赵家的亲事,在外场的大人们里,是要被排挤到边缘的。
但他这人学问做得深,当初和程家没闹翻的时候,连程筠的学问都要请教他,只是不擅钻营,性格又温和,遇好事不会抢功劳,坏事也不会推卸责任,所以升迁的事也就落下了,当年的同年,各自都有了一方天地了,他还只是个外调回来的五品京官。
要不是和赵家做了亲家,这样的宴会,是连中间几席都坐不上的。
赵侯爷虽然心里对这个亲家不是很满意,但耐不住赵夫人天天夸娄家二房的厉害,这次芍药宴回去,更是明说了,说娄家的三女儿只怕要做清河郡主的儿媳妇了,赵侯爷虽然心中狐疑——娄凌霜讲的那些疯话,京城都传遍了,还能做侯夫人?
但赵夫人说得有板有眼,官场上也有了传言,不由得他也半信半疑起来。
因为这缘故,他今天对娄二爷就客气多了,以前都是称娄大人,这次也称起“娄兄”了,外场的男客,年轻王孙自然是在马球场,年长的大人们都在外花园,游赏秦家的亭台楼榭,看各处的匾额题词,尤其扶风亭的一副对联,据说是秦家老侯爷亲笔,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
赵侯爷在大人里也算领头羊,虽然姚大人最近新贵,抢了些风头,但一群大人还都是围着他,众人赏一回对联,赞赏一回,议论一回,又有人提及,说秦家外书房的匾额是宣宗陛下的亲笔御题,议论着要去看……
众人议论纷纷,娄二爷就背着手,在里面微微笑着,像个和善的富家翁。
穿得倒是不差,但到底是娶了个商家女,只知道富贵,离清贵气就远了点。
赵侯爷见荀大人和几个清客在那说得花团锦簇,句句是典,出口成诗,又见娄二爷这样子,就有点看不惯,觉得他不太上得了台面的样子。连别人叫他作诗,他也是摆手推脱,道:“没有这样的捷才……”
赵侯爷见他们有点故意拱他的意思,心中嫌弃娄二爷窝囊,也觉得丢人,就驱散众人道:“不是说去瞻仰先帝墨宝吗?怎么还不走啊?”
众人这才动身,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外书房走,穿过外花园,路长,人渐渐就散成一团团的,赵侯爷带着几个关系好的官员和娄二爷,路过芍药亭,正好左边是堆的太湖石和花圃,右边是湖,没有外人,就对娄二爷教训道:“你有时候也别太随和了,你也是正经进士出身,诗词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是唯唯诺诺的,他们还只当你不会呢。”
娄二爷也是好脾气,赵侯爷平素是颐指气使惯了的,都是身边的门人清客捧着,讲话就有点不客气。
娄二爷可是未来亲家,是平起平坐的,赵侯爷这话太像教训随从,旁边的官员听着,就有点替娄二爷尴尬。有机灵的,立刻就描补道:“侯爷这真是心腹之语了,俗话说,不是至亲人,不讲贴心话,二爷可千万别见怪。”
“侯爷争惯了,替我着急也是正常的。”娄二爷只笑眯眯地说。
赵侯爷本来就因为心腹的描补而有些不悦,听到娄二爷这话,更不开心了,什么叫“侯爷争惯了”,倒像他是看不起这些似的,京中官员的这些应酬,事关荣誉,难不成在他眼里,只是无意义的争荣夸耀?
赵侯爷脸色顿时就有点不太好看,有心说他几句,但前面宽阔起来,是花园里一处花树林,道路从中穿过,有不少年轻子弟在,怕当着众人说了,娄二爷脸上不好看还在其次,要是传出去,两亲家说话还起争执,成了别人的笑柄。
所以他就忍住了,冷着脸大步走在前,赵家的地位还是在的,有些子弟就纷纷上来行礼。赵侯爷见了,心中稍平。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五品小官,犯不着和他计较,等他在京中久了,自然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地位,他平时没跟着自己的时候,这些年轻子弟会这样行礼?
快五十岁的人了,年轻人见了都不怎么搭理他的,混成这样子,还敢来说什么争不争。
赵侯爷心中冷笑,大踏步走在前面,正路过一棵大楝花树,这片开阔得很,不知道为什么却没人,只有个青年子弟带着随从,垂手避让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