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代亡父签下和离书, 此事在永京城内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就连寻常看热闹的百姓也知道永平侯府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何况于朝政而言,此事的政治意义远重要于其本身的家长里短。
早朝结束后, 邓文远和沈云章急忙忙追出福宁殿,赶上了祁令瞻。
“参知请留步,一起去政事堂吧!”
祁令瞻颔首, 面上神色淡淡,“想说什么就说罢,政事堂里人多耳杂。”
“是。”邓文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叹气说道:“眼下人人都知晓您与西配殿那位不睦,已经闹到了绝离关系的地步。您从北金回来后,丞相那边也不待见您了, 下官昨天便听说他们那边的御史商量着要弹劾您。还有武将那边, 他们更是刺头, 为了年前送给北金的那一百万两银子,到现在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下官是想问问您心里到底什么打算,究竟是想站哪一边啊?”
他三两句话便将如今朝中的形势勾了个明白, 祁令瞻面上露出一点笑, 反问他:“你想站哪一边?”
邓文远说:“下官心里尚无成算,这才来问您的。下官自入仕起,便不愿与姚党合污,至于那群武将, 更是一季之蝉,他们不待见咱, 咱也不想去讨嫌。这么多年,只有跟着参知您行事是没错的, 虽未见得扬名于外,至少无愧于内。”
他这番话说得也算诚恳,沈云章在一旁点头附和。
祁令瞻看了他俩一眼,说:“那我与你们先透个底,这几年是关键时候,先倒姚,再北伐,除此之外,他人毁誉不足挂齿。”
“北伐?”邓文远不明白,“您不是刚与北金修好么,听说北金那边现在只认您,已经不认姚丞相了。您若是赞同北伐,将来岂不是失了依靠?”
祁令瞻说:“我取代他不是为了成为他,谋大事者不惜身,你们若不想,眼下回头尚有退路。”
邓文远道:“若是抛开自身立场不论,下官倒也支持北伐,一雪当年平康之耻。眼下朝堂如旋涡,哪还有退路……罢了,下官还是听您的意思,大不了将来辞官回乡去。”
“好。”祁令瞻点点头,“你既有此心,正好我有事交代你去做。”
他让邓文远代他出面,在樊花楼里宴请了三司使。
三司包括度支司、盐铁转运司与户部司,掌管大周朝廷的银钱收支,担任此职位的人,从前都是姚鹤守的心腹。
他前往北金这小半年,照微在朝中也没有松懈,一面提拔武将,一面利用朝中现有的人手与姚党相抗。她出手惯来穷追猛打,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气势,三司使握着大周财政,没少受她磋磨。
先是有御史弹劾度支司使收受贿赂,虽然有姚鹤守相保,还是当堂受了二十廷杖,侮辱性极强。
盐铁司使因为去年年底时上报的盐税数额有欺瞒,被太后查出后,要他变卖自己的祖产来填补欺瞒数额。
户部司使最惨,他做事谨慎小心,纯粹是因为太后看不惯他是姚党的身份,命人暗中查探他的阴私,查出他在家里宠妾灭妻,竟颁了一道懿旨叫他和离,令他丧失了岳家的支持。
明熹太后的做法胆大近于偏激,为了杀鸡儆猴、崇武抑文,不惜惹怒姚党联合上疏,请她撤帘还政,退居后宫。
照微本打算摔破罐子,与他们闹个彻底,正在此时,北金传来消息,将平康密约“不可辄易大臣”的人选由姚鹤守改换为祁令瞻。
姚党顿时哑然如扼喉待宰的鸡。
由北金指定大周丞相,本身就是一件极屈辱的事,因此不曾广为人知,上面瞒着,下面也当作不知道。更换人选的事情一出,姚党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三司使自年后开朝便连日犯愁,收到邓文远的邀帖,如同赴刑场一般,哭丧着三张脸走进了樊花楼。
“你打算支使他们做什么?他们又是什么态度?”
皇上的经筵结束后,照微在紫宸殿外拦下了祁令瞻。
她是为正事而来,祁令瞻也就事论事,告诉她道:“这三人掌控三司近二十年,形如一体,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不能妄动他们。你先前所为将他们吓得不轻,短时间内,他们很难为你所用,我想先试着将他们从丞相那边扳过来。”
“能成吗?”
“最迟明天早晨,邓文远就会来报信,你若着急知道,我叫他直接向你面禀。”
他的姿态倒是光明磊落,没有要隐瞒她的意思。
照微打量他半天,寻衅道:“你这是同谁说话,你啊我啊的?”
祁令瞻当即退后一揖,“皇太后殿下。”
他服了软,她心里仍不舒服,说:“本宫已经吃过了没钱的亏,三司的权力太大,本宫不想交给外人握着。”
祁令瞻说:“娘娘有用钱的地方,无论是养军还是利民,臣都会竭力相助。”
“动嘴皮子当然简单。”
“那你想要如何?”
照微倚在湖边亭中美人靠上,望着被春光照得粼粼泛金的湖水,故意说道:“薛序邻有储相之才,本宫想让他管钱,叫江逾白监督着,这两人是本宫最亲近的人,除了他们,本宫信不过旁人。”
祁令瞻被此话狠狠一刺,脱口而出道:“不可。”
照微幽幽看向他,“本宫就知道你有私心。”
祁令瞻上前一步,袍角几乎碰到了她的裙摆,他低声正色向她辩白道:“我能有什么私心,如今我孤家寡人一个,钱权于我没有任何意义。你若想自己将三司握在手里,我夺过来后,会想办法帮你换人,倘你想为薛序邻或者江逾白谋此权力,那我绝不会答应。”
照微仰面笑了一下,眼神却冷冰冰的,“你凭什么不答应,有什么立场来劝阻本宫?”
祁令瞻说:“凭眼下只有我能与姚党相抗。”
“你若是成为下一个姚鹤守,本宫能对他出手,同样也能对你出手。”
“若有那一天,我任杀任剐,但是眼下不行。”
祁令瞻单膝蹲在她面前,这个动作令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照微一垂眼就能看见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
她想起前几日在樊花楼里那不堪重提的一幕,一时有些心悸,缓缓移开了视线。
祁令瞻的声音很低,落在耳边仿佛窃窃私语,他说:“薛序邻诗书传家,他骨子里是个文人,他痛恨北金、痛恨姚党,多半是因为他父亲廖云荐之故,抛开这件事,他站的也是大周文臣的立场,同样轻视武将、忌惮武将。本质上他和你的想法是不同的,你若将三司交给他,将来有了分歧,该如何收场?”
照微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