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效仿“亲有疾、药先尝”的典故,却几次三番都下不去口,照微忍俊不禁要赦免她,阿盏不肯,终于鼓足勇气猛灌一口,直入喉咙,然后飞快塞了一块桂花糖进嘴里。
照微也痛恨喝药,只在不愿在孩子面前露怯,所以装模作样一口闷了。
阿盏忙拆了两颗桂花糖递给她,照微接过后慢条斯理放入口中,用牙尖磕碎,狠狠在舌尖抿了抿,这才缓过那阵苦劲儿来。
她笑吟吟问阿盏:“舅舅和舅妈肯定不舍得让你试药,这是谁教你的法子?”
阿盏仰头说:“是沈七哥哥。”
照微想了一会儿,隐约有点印象,“礼部尚书沈云章的儿子?”
阿盏点点头,“前两天我吃酥酪闹肚子,女官姐姐去念书的地方给我送药,我觉得药太苦了,不要喝,沈七哥哥说药最苦的只是第一口,他帮我把第一口喝掉就没那么苦了。”
说罢十分期待地问照微:“表姐,你觉得药还苦么?”
被那样一双大眼睛瞧着,照微只觉得心都化了。她伸手将阿盏揽在怀里,蹭了蹭她蛋清般滑嫩柔软的脸,哄她道:“果然没有之前那么苦了,再吃了你的桂花糖,简直一点都不难喝。”
阿盏笑得眯起了双眼,“那我明天再来陪表姐喝药,表姐要快快好起来。”
两人的笑声像一阵轻重交杂的银铃,从绣屏后传出来。西配殿里日光好,上午的日头照得屋里暖洋洋,薛序邻情不自禁抬头看向绣屏的方向,只觉那屏上的石榴花也被这阵轻松的笑声催开了似的。
她很少这样外露高兴。薛序邻捻着官袍的袖角,心中默默想到,高兴得有些太刻意了。
他在外面等了两刻钟后,终于等到了内侍唱名宣见。他整衣而入,跪地行礼,听见平身后才起身看向她。
明熹太后身着一件绣栀子花蜀锦裙,乌发绾成偏堕髻,未戴冠,只零星点着几蹙桂花,压着一支凤头金簪。
她的装扮有几分家常,与他说话也不拘礼节,语气十分亲切道:“伯仁去钱塘一趟,吃了不少苦,瞧着都瘦了。”
被姚党里外里地打压排挤,他当然瘦了。不似她这般珠圆玉润,脸色嗓音虽有风寒之兆,却远未到需要罢朝的严重地步。
薛序邻在心中默默猜测她今日这番举动的含义,照微只当他是舟车劳顿,声音里颇有歉疚。
她说:“本该让你先好好休息,但难得碰上你回来,此事比较紧急,要提早交代给你。”
“请娘娘吩咐。”
“是一桩私事,你不必紧张。”
照微屏退了众人,饮下一盏润嗓的茶,这才缓缓说道:“我想请薛大人,帮忙拟一份和离书。”
薛序邻闻言震惊地抬头。
他清晨入京后径往宫中奏对,下午便又驭马出城,往钱塘的方向去了,这中间来去匆匆,甚至来不及到中书省押印报到。
听闻此事后,祁令瞻也觉得十分奇怪,问张知:“钱塘治水已有成效,薛序邻既然能脱身回京复命,何以又如此匆忙地跑回钱塘?”
张知说:“好像是领了什么密旨,具体是什么,他是娘娘的心腹,仆也不敢乱打听。要么大人亲自找娘娘问问?”
祁令瞻垂目不语,心道,只怕如今他在照微心目中的地位,连张知都不如。
自那夜以后,直到祁令瞻随完颜准等人一同前往北金,这中间又过去了十天。这一旬中,除视朝之外,这对兄妹再未见面,然而对彼此的动向却十分了解。
为了避免受人离间,往年都是姚鹤守亲自出使北金,但今年祁令瞻故意将蜀中博买务的勾当走漏风声的事告诉了姚鹤守,一方面是令姚鹤守不敢轻易离开大周,一方面也获取了姚鹤守对他的信任。在允许他出使北金这件事上,姚鹤守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因此祁令瞻轻易就从中书省和三司手里要来将近一百万两银子,除此之外还有两千匹细绢、五千匹松江棉布,以及各种金银酒器、珠宝玩意,作为送给天弥可汗的礼物。
得知这件事后,朝中甫受提拔、但是尚未领到封赏的武将们炸开了锅。
听说有人聚在政事堂里闹事,照微将杜家父子召去询问情况。
杜思逐说道:“荆湖路去年的军饷亏空虽然已经填上,但今年尚没有着落,何况荆湖路之外,许多偏远地方已经连年折压了许多军饷。前段时间得了娘娘的允准,臣去兵部和三司讨债,那三司使左推右,右推左,只说周转不过来,可眼下却能轻轻松松拿出一百万两送给北金人,臣以为,此事错不在闹事的武将们身上。”
照微说:“虽情有可原,但聚众冲击政事堂毕竟坏了规矩,若不重责,恐此后有人效仿。”
“娘娘打算如何重责?”
照微想了想,说:“带头闹事者三十杖,动手推搡者二十杖,喧嚷助威者十杖。”
武将皮糙肉厚,并不怕挨打,杜家父子能体会到照微偏袒的苦心,杜挥塵跪地领杖谢恩,“此事是臣与犬子未能安抚人心,辜负太后娘娘信任,臣与犬子愿同受三十杖,以镇抚人心。”
杜思逐忙道:“臣愿代父受过。”
六十杖打下去,就算行刑的人手下留情,也会落下残疾。照微留着杜思逐还有用,自然不会让他活生生受这么多,思忖后说道:“你受三十杖,剩下三十杖改为政事堂外戴枷站立十二时辰。”
杜思逐并无不服,“是。”
但认罚只是手段,他们并不打算将此事轻轻揭过。
杜家父子对视一眼,由与太后关系更亲近的杜思逐开口说道:“但送钱给北金的事,还请娘娘三思。您与祁参知是兄妹,您愿意抬举武将,臣等心中咸服,皆愿肝脑涂地以报。但您的兄长却亲近北金,态度暧昧,如今更是要将本可以用作军饷的钱送到北金去,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臣担心朝中会有人不明所以,进而对娘娘心生不满。”
这些话,照微也考虑到了。她问杜思逐:“你想让本宫做什么?”
杜思逐道:“臣斗胆妄言,娘娘应该劝参知大人不要去北金,且与姚丞相等人划清界限。”
“那是本宫的兄长,向来只有他管本宫的份,本宫哪里能管得了他。”
照微平静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冷笑的意味,对杜思逐道:“不过本宫也不会继续纵容他,这件事,本宫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杜思逐没有打听出这交代是什么,见她端起茶盏看向窗外,忙与杜挥塵引身告退。
他们走后,照微问侍立一旁的江逾白,“你觉得杜家父子如何?”
江逾白不是很确定她想问什么,沉吟半天后说道:“是一心为国的忠义之臣。”
“什么是国呢?如今本宫是国,将来皇上是国,或者,他们心中也有自以为的‘为国’。”照微刮着茶盏里的浮沫,忽而轻轻一笑:“端看他们想认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