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相替,父子更迭,这是万古不易的天理,”完颜准说,“何况祁公子博学多才,令人心折,于公于私,我都愿意交祁公子这个朋友。”
完颜准很痛快地答应了与祁令瞻的合作,但他只是一块叩门砖,尚不能决定更换盟约之臣这种大事,必须要祁令瞻亲自往北金去一趟。
这也是为了亲自向天弥可汗证明他的诚意。
然而这个理由是不能对照微说出口的,照微想让他持身清白,与她一同扶持武官、抗击北金,绝不会允许他取代姚鹤守,成为北金拴在大周朝廷的另一只鹰犬。
所以就连平康之盟中“不可辄易大臣”的秘密条款,祁令瞻也尚未令她知晓,怕她猜到他前往北金的真正目的。
撬不开他的嘴,照微烦躁不已,半是激将半是恼怒地说道:“你若敢到北金去,我从此便不认你这个兄长了!”
“照微……”
“否则你要本宫如何向主战的朝臣交代,如何提振士气,收拢人心?”
这确然是照微的困境。
天子年幼,她就是大周的代表,她的立场与态度代表着未来的政治风向,决不能左摇右摆,令人难以信服。
而他作为她的兄长,他的一举一动,也会被视为有太后授意……
除非在旁人眼中,他们不再是密不可分、立场一致。
正如杜思逐所言,纸面上的兄妹,不过貌合神离。
所以祁令瞻沉吟后说道:“这样也好。”
照微怔愣,“你说什么?”
“你不认我这个兄长,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祁令瞻嘴角轻轻一牵,垂目遮住眼中伤怀的神色,在他狭窄的视野里,只能看见照微落地的霞帔,依然是绚烂夺目的灯笼锦。
他说:“如今你文有薛序邻,武有杜家父子,二府、三司、御史台也各有你的人,已与姚丞相成掎角之势,我还能为你做的事不多了,与其拖累你的名声,倒不如——”
话音未落,忽遭一记重重的推搡,他后退几步站稳,抬头看她,见她的表情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眼眶通红,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上了雾气。
“倒不如什么?你个没良心的混账东西!”
照微气得声音都在轻颤,“如今你太傅之位到手,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是不是?你果然还是心向姚党,要与我断绝兄妹关系,然后与姚清意重修旧好,你果然心里念着她!”
如何又将姚清意扯出来了?
祁令瞻想解释,偏又无可自辩,此番沉默在照微看来更是坐实了猜测,受人欺瞒的愤怒与不可言明的伤心在胸中交织,结成难以宣泄的块垒。
她怆然环顾,抱起博古架上的定窑梅瓶,朝他脚边砸去,发出“哗啦”一声脆响,惊动了守在外间的锦春和锦秋。
紧接着,耳边又响起接连不断的碎裂声,两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进去探看。
却只见祁太傅负手而立,默然不言,玉蟾蜍摆件朝他飞来时也没有躲避,棱角擦过他额头,当即流下了一行血迹。
锦春与锦秋愕然相顾,忙上前夺下照微手中的瓷瓶,好声劝她道:“都是自家兄妹,娘娘何必动气,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若是真将人打坏了,到头来还是您心疼。”
“谁与他是自家兄妹……”
照微一开口,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不愿在他面前露伤心色,故而咬唇不再说话,只恨恨地瞪着他。
祁令瞻心中如油泼火煎,不忍见她这副模样,默默垂下了眼睛。
“好好好,都是祁大人的错,咱们先进去歇会儿,有什么话以后再说。”锦春扶着照微往内室走,朝锦秋使了个眼色。
锦秋会意,对祁令瞻道:“还请大人暂退。”
祁令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直到锦秋递给他一张帕子,他才发觉额角的血已经滴到了手背上。
并未觉得疼。
被若有所失的麻木滔天湮没,他已没有力气体会其他感觉,就连照微方才的模样,仿佛也隔着一层朦胧的泪眼,似在梦中,看不清楚。
他不敢细思,怕心中难过,偏偏又自知没有资格难过。
毕竟,这是他自找的不痛快。
第65章
作画是祁令瞻近来新生的雅兴。
丹青落于纸面, 徐徐勾勒出纤秾婀娜的身影,是一个回首眺望的女子,手持团扇, 下颌微仰,似是在瞧什么热闹。
勾成轮廓,祁令瞻停笔揉按手腕, 许久又调成朱墨,为画中女子的霞帔着色。他用的是最鲜妍的丹朱,暗金色的暮光从菱花窗外丝丝缕缕照进来, 落在她身上,仿佛点燃了一簇簇榴花。
榴花红,是最衬她的颜色。
而后是白如乳瓷的颈和手, 乌黑如墨的流云飞仙髻, 流苏垂落她侧脸, 隐约见她顾盼如飞的神采,明如春水的双目。画中人物闲雅轻灵,似将破卷而出。
他照着《女史箴图》摹成此画,然而作画时, 心里想的却是照微。
如此缓慢而仔细地回忆她的嗔喜之态, 细思她的眉眼、双颊、嘴唇。
将污浊的私欲藏在鲜亮的笔墨后,她生于他笔下,就好像他真实地抚摸过她每一寸肌肤。他安静地站在长桌前作丹青这一风雅事,而心里不堪的场景、欲念, 却足以让他堕入罪无可赦的地狱,受凌迟赎罪的酷刑。
额角被镇纸砸出的伤口隐隐作痛, 反令他心中欲念更加猖獗不歇。
这是她应得的。祁令瞻将画笔随意一投,靠在钿花圈椅中默默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