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祁仲沂驭马经过她家宅院时,远远见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姑娘,追着一个蹴鞠球摇摇晃晃迈出门。容汀兰手握一面纨扇,在照微身后笑得乐不可支,她凝神在女儿身上,竟未瞧见勒马立在街边的祁仲沂。
许是瞧见了,装作没瞧见。
祁仲沂驭马走出去很远,脑海中仍然是她含笑晏晏的模样,他发觉避而不见并不能冲淡这背信弃义的绮念,即使她已为人妇为人母,即使他明白,他们之间永远不会有牵扯。
直到在姚鹤守的周旋下,仁帝决定与北金和谈。
为了显示大周的诚意,一度打得北金不敢南下的徐北海徐团练使“战死”在燕云城外,勒令不许开城门支援的朝廷监军因姚鹤守的力保没有承担任何罪名,反而是徐北海的兄弟亲信们,或被褫职、或被远调。
祁仲沂调任回京前,鼓起勇气去见容汀兰,同她一起料理徐北海的身后事。
容汀兰送他到十里亭,他跑出将近十里地后,头脑一热,又折返回来,拦下了容汀兰的马车。
“阿容。”
隔着一道毡帘,他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在耳膜中震荡不息,使他简直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我对你的心事,你知道,徐兄也不傻。他临终之前,嘱托我照拂好你们母女,阿容……你可愿意嫁给我?”
徐北海临终前未来得及交代任何事,这是他对容汀兰说过的第一个谎言。
马车中的人久久没有说话,直等得祁仲沂浑身僵硬,方听见她说:“我打算为他守三年。”
祁仲沂脱口而出道:“我等你!”
容汀兰未置可否。
三年后,祁仲沂果真请媒人前往青城容家说亲,彼时恰逢容郁青与人起恩怨,被污蔑杀人而身陷囹圄。祁仲沂以侯府的权势摆平了这件事,也让容家欠下他一份难以偿还的恩情。
所以他至今不敢询问,阿容到底是因为什么嫁给他,也不敢细思,倘阿容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又会对他多么失望。
马蹄后扬起一片飞尘,在西坠的金乌照射下,宛如随风洒金。
祁仲沂在城门关闭前赶回了钱塘,回到家时,发现容汀兰正端坐在堂中等他。
她身着一件桃红色褙子,单手撑额坐在玫瑰椅中,侧脸被桌上的烛灯照亮。烛火将灯罩上镂空的桃花映在她脸上,仿佛贴满了花钿的新嫁娘。
祁仲沂心中一动,继而又无端一慌。
“侯爷回来了。”
容汀兰起身朝他走来,亲昵地挽上他的胳膊,要为他整理衣衫。
祁仲沂向后退了一步,说:“我在外面跑了一天,身上都是土。”
容汀兰笑了笑,“我又不嫌你。”
她借着为他整理衣服的名义,又在他发间、后领、靴后发现了几颗新鲜的苍耳。
一次尚能说是巧合,两次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容汀兰终于在心中坐实了那个荒诞的猜测:她的弟弟没有死,而他的下落,与她的丈夫有关。
祁仲沂捧起她的脸,关心道:“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容汀兰压抑着心里的忐忑,吞咽下喉中的颤抖,努力平静地说道:“没什么,还在想钱币的事。”
祁仲沂安慰她说:“我请朋友帮你周转了两千吊,半个月内就能送来救急。你先发给那些急等着用钱的伙计,那些不着急用钱的,让他们再等一个月,到时候连本带息给他们发五两的银锭也好。区区几吊钱而已,比起你刚来钱塘时遇到的难处,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何必如此牵肠挂怀?”
容汀兰脸上勉强撑出一点笑,“侯爷说的是。”
自那天起,容汀兰开始留心祁仲沂的动向,想派人跟踪他,又怕打草惊蛇,何况如今她身边的人,除了钱塘本地的伙计,就是祁仲沂从永京带来的侯府家丁,竟没有一个得力又信得过的帮手。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
这天容汀兰正在叶县织室中与绣娘们一起研究新织机,身边的丫鬟紫鹃跑来说有位姓杜的年轻公子在外求见她。
姓杜?最近有来往的商户和员外中,好像没有人姓杜。
容汀兰心中疑惑,让紫鹃将他请进来,远远见一意气轩昂的年轻公子阔步而来,在她三步外礼节周到地深揖。
“问容夫人安,鄙人杜思逐,现任殿前司指挥使,奉太后娘娘懿旨密查旧案。”
杜思逐抬眼朝她笑,见她神情仍有疑虑,自报家世说:“我爹是杜挥塵,与徐叔是旧交,我小时候还穿过夫人缝的袜子,夫人莫不是忘了?”
容汀兰恍然,既惊且喜,“怪不得看你长相熟悉,原来是杜家老三!”
忙请他入座,唤人上茶。
两人对坐叙旧,容汀兰请他傍晚一同回宅饮宴,杜思逐婉拒道:“我是奉太后密旨到钱塘来查案,此行不宜有太多人知晓,还是不去为好。”
容汀兰试探问道:“即使是永平侯也要瞒着吗?”
杜思逐但笑不言。
容汀兰将侍奉的仆从都屏退,面上敛了笑意,盯着杜思逐问道:“若我所料不错,你特意跑到叶县织室来寻我,正是为了不被永平侯知道吧?”
杜思逐点点头,“是。”
“太后让你查的案子,可是与已故的两淮布粮转运使容郁青有关?”
杜思逐又轻轻点了点头。
他说:“钱塘附近只听说玄铁山里有山匪,他们十分警惕,我混不进去,只能盯着时常在外活动的几个喽啰查探,没想到昨天偶然之中,撞见了一张熟面孔。夫人可记得谢愈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