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门边传来几声轻咳,照微抬眼望去,见祁令瞻立在门口,他身着绯色官服,左手负在身后,只露出一个袖角,而右手三指曲起,不疾不徐地在门沿上叩了三下。
这是暂缓争执,容后再议的意思。
照微蹙眉,想装没看见,祁令瞻的目光却紧紧锁着她,温和而无奈,动作极轻地朝她摇了摇头,又转目看向旁边旁边的隔室。
照微叹了口气,心道,那好吧。
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手腕一斜,金黄色的茶汤洒在她的霞帔上,洇湿了下面榴红色的褶裥罗裙。
侍奉的女官慌忙告罪,照微搁下茶盏,对她说道:“去另取一件霞帔来给本宫换上。”
女官前往尚衣局,很快将霞帔取来,翰苑中辟出一间幽静的隔室,又挪来一扇座屏,以供明熹太后更衣。
趁着她更衣的工夫,祁令瞻走过来与她商议方才的事。
他背对着屏风站在门口,目光先是落在远处飞檐上,那檐上的琉璃鸱吻被阳光映照得灿烈灼眼,故而又阖上眼皮,在眼前赤金如混沌烈火中,听见灯笼锦霞帔摩擦过她身体的声音。
他适时止住念头,缓缓开口道:“你可知吕光诚为何要费这么大周折到蜀中去经营博买务?”
照微在屏风后展臂,由女官为她整理衣衫,闻言思忖了片刻,说:“当然是为了钱,但本宫有一点没想明白,博买务能捞的油水有限,每年几万两银子而已,竟值得他们哄骗皇帝内降手诏,不惜将金氏这么重要的棋子折进去吗?”
“不止如此。”
祁令瞻说:“金氏本非姚丞相的人,是上旬姚丞相亲自做媒,要将吕光诚的女儿嫁给她那愚钝不成器的儿子,陪嫁永京内二十座铺子,还有京畿三百亩良田。”
照微闻言啧啧,“怪不得之前锦春没查到这一茬,原来是最近的事,那姚党可真是为此下血本了。”
祁令瞻说:“这只是我们能看到的,只怕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做了更多准备,务必要将此事拿下。”
听着他的话音,照微试探着问道:“听兄长的意思,仿佛已经知道内情。”
祁令瞻“嗯”了一声,接着却哑住了,因为照微已换好衣服,自屏风后转出,他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一时竟忘了后话。
她身上的霞帔是尚服局的新作,以蜀地的灯笼锦裁成,玫红底色,上有金丝银线织成的灯笼纹样,被丝丝缕缕斜穿入户的金色阳光一照,其绚丽璀璨远胜檐上的琉璃鸱吻。仿佛她整个人化生于仙云,陡落在凡尘。
他看了许久才移开目光,为自己找补道:“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蜀地灯笼锦。”
照微也惊叹道:“没想到蜀地的织工竟有如此精妙的手艺。”
祁令瞻不动声色将话题转回去,继续说:“蜀地的丝锦与茶叶皆是名品,朝廷设立博买务,一是为了收取蜀地茶税和专榷茶叶,二是为了拿茶叶与藏羌彝等游牧民族换马。百姓可以在蜀州内自由买卖茶叶,但是不允许贩出蜀州,只能统一出售给朝廷博买务。”
“这我知道,”照微说,“朝廷将买茶的钱送去蜀州,博买务至少要昧下七成,前两年博买务有肃王罩着,如今肃王倒了,姚党便想将这块肥肉叼走。可是听说博买务已将价格压到了三百文,若再往下压,恐会逼反了蜀民。”
祁令瞻稍感惊讶,“朝廷公价是二两银子,三百文这个数,你是从何得知?”
照微得意地扬眉道:“杜三哥哥近些年一直在荆湖一带活动,这是他告诉我的。”
祁令瞻闻言,默默将褒扬她见多识广的话咽了回去。
见他不说话了,照微追问:“所以姚鹤守他们打算怎么捞回本,真逼反了百姓,别说是丞相姻亲,就算那吕光诚是丞相的爹,御史台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
祁令瞻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去问杜三哥哥。”
照微:“……”
她走上前去扯祁令瞻的袖子,凑到他身边装模作样地闻了闻,打趣他道:“兄长何时饮过醋,怎么一股酸味儿。”
此言正中祁令瞻心虚之处,他面色微沉,“瞎说什么。”
见他变了脸色,照微玩心大起,来回扯他的袖子,调笑他道:“好好好,以后我不喊杜思逐二哥哥了,我只有你一个好哥哥行不行?好哥哥,快告诉你一无所知的妹妹,姚鹤守他到底想干什么?”
祁令瞻只觉得整条左臂都在阵阵发麻,忙将袖子从她手中扯出来,后退了一步,直到她身上的幽香不再至人神思缭乱。
他边垂目整理袖口边说道:“我从丞相府探得消息,川外那几个游牧大族不想再拿马匹换茶叶了,私下给丞相递了信,想换些别的东西。”
“他们不是挺爱喝茶的吗,”照微问,“那他们想要什么,银子?”
祁令瞻摇头,缓缓吐出两个字,“铁钱。”
“铁钱?”
照微大惑不解。
川外一匹好马能卖到五十两,能换三块上品蜀茶茶砖,若是换成铁钱,那就是五十吊铁钱。
一吊铁钱重约一斤,五十吊钱就是五十斤,若是一次买成百上千匹马,那得要多少铁钱……
等等。
照微隐约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沉目看向祁令瞻。
她说:“川外没有铁矿,这些游牧民族不是想要钱,而是想要铁……他们是否打算熔了铁钱做兵器?”
祁令瞻点点头,终于将刚才未夸出口的说出来:“聪明。”
照微冷声道:“那本宫必然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吕光诚决不能经营蜀州博买务。”
“照微,你听我说,”祁令瞻低声劝她,“姚鹤守已为此事做了缜密的安排,若你今日撤旨,明日御史台就会联手弹劾你越权之事,诏旨本身的内容反而会被轻轻揭过。”
“可诏旨尚未押印玉玺,还有挽回的余地。”
“皇上亲笔写下的词头已经进了翰苑,这分寸余地并不能改变什么。”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资敌,哥哥,此事你要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