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前番诸言,皆有投其所好的意图,最后一句却是十分诚挚。
照微听后久久不言,眼睫一低,发现李遂在纸上写满了“大人”与“小人”,不由得“噗嗤”笑出声。
那一眼如芙蓉破露、银鱼出水,但见两靥生艳、流苏拂乱,薛序邻情不自禁怔住了,直到照微对他的目光有所感,望过来与他对视时,他才匆忙将目光移向别处。
实在是有些……逾矩了。
照微盯着他望了一会儿,方淡淡道:“今日辛苦薛卿跑这一趟,逾白,去取本宫书房里那套李廷珪墨和龙尾歙砚来,赐给薛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这回薛卿就不必辞了。”
薛序邻心跳如擂鼓,低声应是,于宫门落钥时分,捧着这套墨与砚出了东华门。
这一消息飞快传往丞相府,彼时祁令瞻正在相府中作客,此言印证了他今夜与姚丞相所谈之事。
“薛序邻与老师立场不同,因此数年相拒,突然以容郁青之事示好,不过是学黄盖诈降,想近身探听阴私,以便罗织构陷。”
姚丞相初时将信将疑,说:“伯仁并非这种人,他若真想害我,何必在翰林院里坐六年冷板凳,他是个生性耿介之人。”
祁令瞻问道:“那老师可知他的家世?”
姚丞相说:“看过他的文牒,雍州人氏,父亲是当地县城的学官,膝下有二子一女。”
祁令瞻含笑摇头,“倘老师再查仔细些,就该知道他还有个姑姑,嫁给了存绪六年的状元郎,廖云荐。”
听见这个名字,姚鹤守眼中微沉,倏尔又眯起,“你说……廖云荐?”
“正是与老师一同签订平康盟约的那位翰林承旨。”
姚鹤守朝侍立的府僚看了一眼,那府僚颔首应命,离席去查验。
姚鹤守沉吟片刻,说道:“倘此事为真,只怕廖云荐并非是他姑父,恐怕是他生父。”
祁令瞻道:“老师是明白人。”
姚鹤守反而打量他,在心中揣摩他的用意。
两家自定亲以来,关系稍有转圜,但祁家二娘入宫后,皇后之位尚不能足其贪欲,为挟天子做垂帘太后,害死了他女儿姚贵妃,导致两家的关系重新陷入僵局。
他问祁令瞻:“这么重要的消息,子望不去告诉太后,反倒来告诉我,是不是太可惜了?”
祁令瞻说:“老师在宫中有耳目,应当知道,近来太后对我并不信任,说忌惮也不为过。她在内提拔内侍欲取代张知,在外更换我的人,她既如此待我,难道我偏要待她忠心耿耿不成?”
这些事,姚鹤守确实有所耳闻,私下与幕僚取笑说不是亲生的果然不可信,明熹太后肖其生父,是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蠢货。
“论立场,论恩情,我都应该倾向于老师,”祁令瞻声音缓缓说道,“何况有平康盟约罩着,我大周太后可易,丞相不可易。”
姚鹤守闻言朗笑,拊掌说道:“子望是聪明人,够坦诚!”
他倒酒举杯祁令瞻与他同饮。
这是一场重修旧好的欢宴,也是一场交易。姚鹤守重提结亲之事,祁令瞻说待父母归京后,必登门过六礼。
他们今夜所饮的金华酒,是窖藏二十年的好酒,入口绵醇回甘,入腹却灼如烈火。
祁令瞻没吃几口菜,醉得很快,戌时中时,被平彦扶着,踉踉跄跄攀上归府的马车。平彦一边拧了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啰嗦他喝酒不惜身,忽而见他眉头紧皱,脸色沁白,闭眼呢喃了句什么。
“公子?”平彦担心他脾胃不适,凑近了去听。
却听见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一定会恨死我……”
平彦不解,“谁?”
祁令瞻却再不说话,在马车的颠簸里和双腕的疼痛中渐渐偃了声息。
第38章
六月六日是天贶节, 传闻神仙崔珏在这一日得道飞升,所以每年今日的道观都十分热闹,百姓争相前往道观游玩诵经, 观莲花池,后来逐渐成为官民同乐的节日,宫中也会在这一天举行宴会, 召皇亲国戚、四品以上京官与翰林学士等前往集英殿赴荷花宴,饮酒赏花,作词赋诗。
今年的天贶节由皇太后主持, 她刻意调了席位,将六品翰林录事薛序邻的席面安置在8 李遂的右前方,独立于百官, 甚至特殊于宰执。
这是炙手可热的恩遇, 也是令人眼红的风头。
除此之外, 照微还另赐了他一壶金华酒,一碗银耳莲子羹。
薛序邻知道她的企图,希望他被姚党孤立,万不得已只能投靠她, 从而对她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他轻轻搅着碗里雪白饱满的莲子, 面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这是避无可避的阳谋,只是他何德何能,为何偏偏是他呢?
甘甜热糯的羹汤熨帖心肺,薛序邻尝了几口后, 将白瓷碗搁下,转头对上祁令瞻的目光, 对方仿佛只是不经意一触,又若无其事从他身上移开。
祁令瞻的目光重新落在庭中舞姬身上, 云袖招招,花影摇摇,而他脑海中却是薛序邻那春风得意的神情。
看过照微果然待他不错,素有耿介之名的薛伯仁,在她面前也不过如此。
相较于薛序邻,祁令瞻的待遇可谓冷淡至极,照微眼里仿佛看不见他,甚至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和指责,有的只是目光扫过时毫无停顿的漠视。
而漠视……竟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即使他已做好被误解、被记恨的心理准备,仍为之闷闷不怿。
祁令瞻极专注地凝神在庭中歌舞中,却连旧曲何时换新曲都未留意。耳畔每传来一句她与他的隐约对话,都如一记闷棍敲在他心上,如一记闷钟撞在他耳膜里。他害怕去听,又情不自禁去听,直到碰倒手边酒壶,壶身铛啷啷滚到地上,声响吸引了周围的人。
而照微的目光,也终于在此刻,落到了他身上。
佐酒的侍女跪地为自己的失神请罪,祁令瞻淡淡道:“是我无心之失,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