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自称感染风寒,一连在府中闭门数日,无事可忙,每日只在石榴树下禅坐静思,平彦问起时,他只说自己在数今年的石榴果。
平彦没头没脑跟着傻乐:“今年的石榴确实多,长得也都匀称圆润,秋天时肯定漂亮,今年太后娘娘有口福了。”
祁令瞻嘴角扬了扬,说:“宫里什么没有?她不会稀罕这个。”
平彦道:“那可未必,上回我入宫时,太后娘娘还问起她在院中埋的那两坛酒有没有被人偷喝,问她檐下那窝燕子回来了没有,娘娘惦记着府里呢。”
祁令瞻禅坐是为了清心,不想再提照微,打断了平彦:“今天天气好,你去我书房,把堆在箱子里的书搬出来晒一晒。”
平彦领命而去,不到两刻钟便又跑了回来,脸色颇有些紧张。
祁令瞻问他:“又想来聒噪什么?”
平彦凑到他面前低声道:“门口来了位客人,说是公子的朋友,我瞧着他有点像……有点像得一师父。”
祁令瞻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显得惊讶,只站起身来拍了拍襕衫上的灰尘,说道:“书先不必晒了,请他到我书房去。”
走进书房的不是缁衣和尚,而是一位头戴幞头、脚踩乌靴的翩翩公子,脸仍是得一的脸,只是一年多不见,脸上晒成了浅麦色,人也饿瘦了不少。
祁令瞻瞥见他的鬓角,说道:“有生之年,竟然见到得一师父还俗了。”
“做下大事,又想保命,不能再四处招摇,”得一抱拳行了个俗礼,含笑道,“如今我名秦疏怀。”
当年他为照微刺杀长宁帝后,被她送出宫,在深山老林里蓄发还俗,弄了个行走江湖的假身份。祁令瞻派人联系上了他,说请他往永京一叙。
秦疏怀道:“我知道你们兄妹无利不起早,说罢,又想请我帮什么忙?”
祁令瞻说:“此事别人也能做,但我想秦兄一定感兴趣。”
他让秦疏怀附耳过去,压低声音,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秦疏怀听罢,面上现出几分奇异的神色,欲言又止,祁令瞻叮嘱道:“此事不要让太后知晓。”
秦疏怀哭笑不得,问:“你们俩到底谁作主?”
祁令瞻道:“各做各的主。你放心,令你为难的事,我不告诉你就是了。”
秦疏怀记下这话,点点头便要告辞,祁令瞻却又拦住他,叫人送上两盏好茶来,说:“你难得入京,不妨叙叙旧再走。”
秦疏怀眯眼打量祁令瞻半晌,见他面色冷白,眉间一直轻蹙着,似有郁色,心中了然,问道:“祁世子有心事想不开?”
祁令瞻不置可否,请他往茶榻上对坐,奉上一盏苦丁茶给他。
秦疏怀接了茶,苦笑道:“原是一日念佛,终身为僧,纵使还了俗也要渡人。”
祁令瞻说:“有些事想找人聊聊,倘若只留在自己心里,我怕自己哪天死了都不得清白。”
秦疏怀道:“阁下从前不是在乎身外名的人。”
祁令瞻说:“从前我尚蒙昧,高估了自己的勇气,诸事算计时独未算身后名,如今却有些后悔,怕被某个人误解。”
“世子有心上人了?”
他问得直接,祁令瞻手中的茶盏轻晃,剔透如琥珀的茶汤中泛起层层水纹。
他尚未回答,眼里的柔情与伤怀已泄露了心事。他静静望着茶盏,直到水面平静如初,才慢慢说道:“若我取姚丞相而代之,她想必会很失望。”
“可你若不取代他,则内资外敌、外庇内奸,没有人能奈何他。”
“狼吞狼,虎驱虎,这个道理我明白,”祁令瞻轻声叹息,“我只是想不通,人的妄念从何处生,为何有如此强悍的力量,能令人日夜为一念所折磨,从前数年辛苦未曾动摇的前路,如今却令我感到不甘。”
他不甘心在她失望与冷漠的目光里踽踽独行,为什么旁人可做她的顺臣,肆意讨她的欢心,他却只能怀着大逆不道和惊世骇俗的心事,渐渐远离她。
秦疏怀没经历过这种折磨,此时只能含蓄地安慰他说:“一切都是暂时因缘,百年之后,你与她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祁令瞻却说:“正是因此,我更不忍就此别过。”
说话间,平彦来敲门,隔着门通禀道:“公子,太后娘娘听说你病了,派御药院送来一席药膳。”
祁令瞻明显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来的内侍是谁,张知吗?”
平彦说不是,“是坤明宫的供奉官,姓江。”
见祁令瞻神色似有不虞,秦疏怀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一个内侍太监也能将你得罪了?”
祁令瞻不想与他解释,起身理了理衣衫,“秦兄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他外出迎旨,见御药院的内侍们端着各式进补的羹汤鱼贯而入,摆了满满一桌,有茯苓鸡汤、粟米粥、姜乳饼,所费不糜,胜在心意新奇。
天家赐宴应该当场享用,随行宫娥为他盛粥布菜,祁令瞻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他的目光从药膳移到江逾白身上,说道:“皇太后殿下还交代了你什么事,一起说了吧。”
江逾白从容一揖,态度谦和,“娘娘说她院中的梨花树下埋了酒,让仆今日顺道挖出来,带回宫里。”
祁令瞻心中轻嗤。
只怕挖酒才是正事,赐宴只是幌子。这算什么,要将东西都搬走,然后与永平侯府一刀两断吗?
这个没有心肝肺的小白眼狼。
江逾白见他没有反应,又一揖道:“劳烦祁参知指路。”
祁令瞻却慢悠悠道:“她的院子你去不得。”
江逾白不解,祁令瞻说:“皇太后出阁前的闺房,岂是寻常男子能靠近,你在宫里也这般没有规矩吗?”
若换了别的内侍,此时必自陈一番太监不是男人的论调,以表自己绝无非分之心。但江逾白尚未修得此等油腔滑调,此时竟支吾住了,自耳朵至双颊,均是一片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