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仲沂拧眉看向他,“你是打算让姚鹤守知道, 让天下人知道,我永平侯府通匪吗?”
“敢做何以不敢认!”
祁仲沂不得已,只好将内情告诉他:“随我一同去看看郁青吧。”
闻言,祁令瞻瞳孔微微一缩,“舅舅他……”
“没死。”
草屋虽然简陋,却是一应俱全,容郁青脚边盘着锁链,正蒙头呼呼大睡,香梦正酣时被人晃醒,于如水月光里看清祁令瞻的脸,以为是梦中幻觉,待揉开饧眼后,精神陡然一醒,抓着祁令瞻道:“世子!你来救我了!”
祁令瞻目光复杂,“舅舅可曾受伤?”
“没有,”他晃了晃脚上的铁链子,“就是这玩意儿绑着,我跑不了,你快帮我……”
一言未毕,扭头看见屋里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好姐夫永平侯,一个是绑架他的山匪,他听见别人叫他谢三刀。
“你们是来赎我的还是——”
容郁青看清祁令瞻神情里欲言又止的愧色和祁仲沂脸上的冷漠,心中缓缓生出一个恶毒的猜测。
“……是合谋要来杀我?”
祁令瞻缓步走出草屋,容郁青的怒斥声渐渐偃于身后。
满地月光流白,如加霜,如撒盐,令人忽如悬于半空,忽而行在茫茫雪地里。
这冷意使人清醒。
“如今的形势,想必你也想明白了,”祁仲沂对他说道,“容郁青不死,永平侯府就要被拖下水,你母亲,你和照微,都要受其牵连。”
祁令瞻声音淡淡,“此话过于冠冕堂皇,若非父亲心虚为流言胁迫,侯府尚不至毁于谣诼。如今世人皆知舅舅为匪寇所害,才是真的骑虎难下,难道要让他在山上待一辈子,这与杀了他有何分别?”
祁仲沂说:“至少我良心上过得去。”
“若有良心,安忍见妻女伤心色。”
祁仲沂默然片刻,说:“你母亲有我,照微那里,烦你多加安抚。”
祁令瞻道:“我不可能长久帮你隐瞒,舅舅也不可能在山上待一辈子,将来必有东窗事发的时候,届时如何承受舅舅的斥责,母亲的失望,还望父亲早做思量。”
容郁青非为委曲求全的性格,叫他下山搅事,不如暂时留在山上避风头。何况这其中还牵涉与谢回川的种种,祁仲沂绝不会叫通匪的罪名落在永平侯府身上,所以这件事只能瞒下来。
祁令瞻一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两人默默下山。
他随永平侯去见容汀兰,得知他早已提前来两淮查案,容汀兰颇为惊讶,“此事照微又瞒了我……你来了这几天,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祁令瞻看了父亲一眼,对容汀兰道:“恐怕是真的遇上了流寇宵小。”
“果真如此么,”容汀兰怅然,面上又现伤心色,“其实真相如何又怎样,知道是流寇也好,是仇雠也罢,既不能令逝者复生,也不能让生者宽慰。”
祁仲沂扶她到桌边坐下,安慰她道:“你如今身兼数事,万不能再伤神,为生者计,千万保重自己。”
容汀兰靠在他臂上缓缓点头,祁令瞻则默默转头,望向窗外明月。
事情有了答案,祁令瞻反而不着急回京,他心中觉察出自己的逃避,他不想骗照微,可更不敢告诉她真相,让她知晓父亲的所作所为,或者舅舅如今的所在。
她若知晓了真相,只怕永平侯府就真要闹个四散零落了。
可是拖又能拖到何时?祁令瞻不知道,眼下是多事之春,接着又是多事之夏、多事之秋。
拖得越久,就越难收场……但眼下已然难以解释。
在永平侯的帮助下,容汀兰接手了叶县、坳南两地的织室,重新召集两县百姓做工贩布。
她打算扩建织室,但并不着急动工,先经由知府引荐,与马后禄等当地的大员外赴了场宴。
容汀兰为人周全,行事滴水不漏,与容郁青我行我素不管旁人死活的作风不同,她主动提出要与马后禄他们合作,以高于市价的价格收购他们田地里产的棉花和桑蚕生丝,以换取他们愿意以常价将田地赁给无地的佃农。
容郁青的死虽然与马后禄无关,但他们占了便宜,多少有些心虚。又有副相与永平侯坐镇、知府从中劝和,马后禄等人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应,有心回头与永京那边商议,容汀兰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当场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契书。
端的是菩萨面容,霹雳手段。
签下了这份契书,容汀兰才放心在两淮一带施展拳脚。
她同永平侯父子解释道:“之所以要高于市价收购他们的丝绵,钱财倒是次要,只是要将他们与我绑到一条船上,省得之后再暗中伤人。至于赁田,田地不能抛荒,否则明年粮价飞涨,银子也不能当饭吃。届时若有人将动摇民本的罪名栽到咱们头上,咱们也受不起。”
作为官商,容汀兰已经考虑到了所有她能考虑的问题。
她对祁令瞻道:“这边有侯爷陪着我,朝中的事情抛不开手,我也怕照微自己在宫中支应不过来,子望,你早些回永京吧,事实如此,照微不会怪你这个做哥哥的。”
她察觉了祁令瞻的犹疑,猜测他是怕查到的结果令照微失望,然而更深的原因,她却从未起疑。
祁令瞻心中叹息,默然应下,“我明白了。”
恰逢照微催促他回京的书信又至,语气里几乎有了难以支离的怨念,祁令瞻在灯下缓缓收拢书信,心中一时热,一时冷。
四月二十六,祁令瞻离开钱塘,祁仲沂为他饯行时,又叮嘱他在照微面前不要多言。
“最迟到年底,届时两淮的生意有了进展,朝中的风声业已平息,放舅舅下山。”祁令瞻立在马上说道,“不能让舅舅在匪窝里过年。”
祁仲沂道:“但愿如此。”
祁令瞻六天后抵京。时值暮春,天气暖得几乎令人发汗,满街春衫轻薄,广袖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