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马休憩不过一个时辰,两人匆匆作别,一个北归一个南下。
祁令瞻只用了四天的时间就赶到钱塘。容郁青出事后, 叶县与坳南两处织室被府衙强行封锁,原本跟随容郁青谋生的人家已错过年前赁田, 马后禄等地主联合起来,要往他们索要三倍的地租才肯赁给他们, 否则宁肯让田地荒着。如今叶县五六十户人家正愁云惨淡,不知该何以为继。
祁令瞻假称是与容郁青有生意往来的粮商,携带粮米往各家登门拜访,探听到一些消息。
许多县民都怀疑是马后禄下的黑手,“看他如今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必然早就盼着这一天。地租翻了三番,今年若是丰年,我们不过剩一口粮,若不是丰年,我们白干一年,还要倒欠他钱,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众人闻言,心中皆戚戚然,几个妇人当即掩面落泪,哭啼不止。
祁令瞻耐心安抚了他们几句,直觉却并不认为是马后禄所为,眼见天色将暗,他正要告辞离开,有一妇人却突然止住了哭声,说道:“掌柜出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
祁令瞻看向她:“阿婶请细说。”
妇人抽噎道:“作坊来了位钦差,说朝廷要嘉奖容掌柜,问了我们好些事情,还问我们家男人都在做什么营生。”
祁令瞻问:“那钦差是否年纪不大,身材高瘦,长得斯文白净?”
妇人点头称是。
是薛序邻。
祁令瞻心中确定,又问妇人:“阿婶可还记得他都问了什么,你们都答了什么?”
妇人记性好,当天又数她接话最多,所以印象深刻,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祁令瞻静静听着,心中却起疑甚深。
无论是从薛序邻的为人,还是从他诱使意味极强的询问来看,他的目的绝不可能是请朝廷嘉奖容郁青。问县民从容郁青处得了多少钱、家中赁地多少、丈夫做何营生,这些指向农本与田税的敏感问题,分明是要寻隙向容郁青发难。
可是他究竟准备发什么难,容郁青在这个关头出事,他是意料之中,还是同样猝不及防?
祁令瞻谨慎思虑,没有妄下论断。离开叶县后,赶在钱塘关城门前进了城,以永京粮商的身份在商会客栈中落脚。
多日驭马奔波,令他手伤复发,他本想写封信给照微报平安,奈何手抖得几乎举不起砚,费尽周折写出的字更是丑陋虚浮,不堪入目,遂投笔作罢。
他阖衣靠在床边,静静体察双腕的刺痛,忽听门外有脚步靠拢,隐在梁上的暗卫闻声拔刀以待,那脚步声停在门外,继而响起了三下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门外一男子恭声问:“房内可是青城赵老板?你夫人寄了家书,托我捎给你。”
祁令瞻朝梁上暗卫缓缓摇头,起身整衣开门,“请进吧。”
送信的男子入室便跪,双手将蜡封的密信呈过头顶,低声道:“相府的线人在丞相书房中发现了一封弹劾容国舅的折子,依大人的吩咐,大人离京这段日子,一切事宜交由太后决断,娘娘看过折子内容后,命我快马加鞭送来给大人过目。”
祁令瞻接过信,问道:“薛序邻抵京了吗?”
信使答道:“尚未。”
祁令瞻心道,他倒是不急。
信使离开后,祁令瞻就着八仙桌上的蜡烛,将信的封口慢慢烤融。
疼痛和疲惫让他有些心猿意马,望着那缓缓融化的粉盈烛泪,他好奇照微是以怎样毫无顾忌的心态自称他夫人,又禁不住幻想,倘他真是客旅在外的行商,收到妻子遥寄思念的家书,怕是不忍苦卿久候,明日便要掀了摊子返程。
可惜,此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伎俩,她匆匆差人送来的,不知又是怎样令人揪心的消息。
展信读罢,祁令瞻仰在圈椅间默然许久,抬手捏着乱跳的眉心,直到混乱的思绪终于理出一线清明。
通匪……
薛序邻竟然想污蔑容郁青通匪,且企图将他和祁家一起拖下场。
但薛序邻不可能一边构陷容郁青通匪,一边与匪寇合谋杀害容郁青,这般自己打自己的脸,反而显得他形迹可疑。
这封弹劾容郁青的折子递进丞相府,却迟迟没有在朝堂上发难,想必也是因为被容郁青遇刺的事打了个猝不及防。
如此说来,容郁青为匪寇所害,反倒是……救了祁家。
这个推论让祁令瞻暗自心惊,他思忖片刻,对栖于梁上的暗卫说道:“我要混进当地的山匪窝查一查,你去帮我找个路子。”
暗卫犹豫地劝他道:“刚出了容国舅的事,当地山匪必然小心谨慎,风声鹤唳,大人是生面孔,恐引他们起疑。”
“我知道。”
祁令瞻就着烛火将信纸引燃,火光映着他沉静如水的眉目,隐约又似深渊暗沸。
他声音轻缓:“可越是谨慎时候,也越能显出你我的坦荡,不是吗?”
暗卫只好领命去办。
随着薛序邻抵京,永京朝堂内外流言四起,容国舅被山匪杀害的消息再也瞒不住。
照微担心母亲,几番派锦春往侯府探看,锦春回禀说侯夫人大哭了一场,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已有一天一夜。照微心中疼惜,让女官安排明日驾临侯府,第二天一早,却收到永平侯夫妇奏请入宫的消息。
照微等在坤明宫中,见了容氏,急忙揽裙奔迎过去,“娘!”
只两天的工夫,容汀兰却像骤然老了十岁,望着她眼下的青黛和细纹,照微红了眼眶,哽声劝她道:“事已至此,你要先保重自己。”
容汀兰问她:“你舅舅的事,你是不是早已知晓?”
照微没有否认,吞吐说有内情尚未查明,怕打草惊蛇。
容汀兰问:“那如今可查明白了,到底是山匪所害,还是与人结仇?”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