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早,他将这封折子拿给祁令瞻过目,祁令瞻果然点头表示满意,让御史台的秦御史誊抄一遍,准备明日朝会时当众弹劾肃王。
送走了秦御史,祁令瞻起身走到窗边的铜鎏金瑞兽香炉前,见龙脑香片已经销尽,又从冰盒中取出一片投进香炉。戴着手衣的掌心里握着照微的金钗,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炉中香片,直至袖间襟上都沾满异香,又将金钗一同搁回存放香片的冰盒中。
香蕴悠悠,他心里细细琢磨一件事,香燃尽时,也拿定了主意,遂铺纸研墨,缓缓写下两个字。
诛肃。
写完后蜡封,请张知转交给长宁帝。
昨天祁令瞻同照微说心里大致有了主意,并非是随口安慰她,若要解眼下之局,姚贵妃与肃王必须死一个。
姚贵妃深居内宫,她若是死了,或多或少都会牵扯照微,所以死的只能是肃王,而最好的时机,就是他回浔阳就藩的路上。
但是长宁帝并不认同他的做法,反为此大发雷霆,将祁令瞻召去痛斥了一通。
“你只剩照微一个妹妹,朕何尝不是也只剩肃王一个弟弟?他确实犯了错,可毕竟罪不至死!”
祁令瞻劝他:“如今只是私通后妃,待姚贵妃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他要谋的将会是诛九族的大罪,等他把刀架在皇后和太子颈间,陛下再要处置他就晚了。”
长宁帝气笑了,“你要诛朕李家的九族?”
闻此言,祁令瞻撩袍跪地,沉声道:“臣并无此意。”
不幸此事触及了长宁帝的底线,引起了他极深的猜忌,自襄仪皇后病逝后所积攒的种种矛盾,终在此刻破鞘而出。
长宁帝冷笑连连,忽然指着祁令瞻骂道:“朕看在阿宁的面子上,数番容忍永平侯府,你们要霸占后位,做铁打的外戚,朕忍了;祁照微居后位而不承其责,携情势以迫君,朕也忍了。姚家人祸国殃民,视皇权为己物,他们该死,焉知永平侯府不会是下一个姚家?祁子望,你扪心自问,你如今所思所谋,有七分是为皇后,有三分是为太子,可有一分一毫是为了朕?有吗?”
字字句句,仿佛蓄谋已久,皆是诛心之言。祁令瞻听在耳朵里,先是心惊,继而感到一阵齿冷。
他深知帝心如玉瓷之瓶,屈指从外敲击,总也敲不破,然一旦瓶身自生裂痕,即使细微如发丝,整个瓶身也会一碰即碎。
窈宁性子温婉,无论在家中还是宫里,从来不争不抢,她因此能被姚氏逼到当众自尽,也是因此温柔不争的性格,得长宁帝的长情眷恋,所以她在世时,永平侯府才能与长宁帝一条心。
但照微与窈宁不同,她有所争抢,有所坚守,他们兄妹似乎让长宁帝感受到了无法掌控的强势。
君臣所求不同,缝隙铿然而裂。
祁令瞻跪在地上,叩首请罪道:“臣不该诋毁宗亲,枉顾圣意,以致有操纵乾纲、揽政独断之嫌,今蒙诫斥,如灌醍醐,方知此前之失。请陛下降罪于臣,以正帝心。”
他的双手撑于青石地板,终年不为阳光照彻的森然凉意透过薄薄的手衣,传至他的皮肉与血脉。
如今才后悔自己的大意,他曾在心里反复揣度肃王,揣度姚贵妃、姚丞相,却独独忘了警惕所有旋涡的中心,一切冲突中最关键的人——长宁帝。
史书渺渺,数十载君臣如鱼得水,一朝失足不得善终的例子还少吗?他怎么敢仅凭十几年的交情,就放松对长宁帝的警惕?
如今只能一边陈罪,一边在心里打算之后的事。
长宁帝许久不语,似真的在考虑如何处置他,殿中一时唯闻滴漏声。
直到太子太傅姜赟求见,才打断了这微妙僵持的氛围。
姜赟是为了军饷的事而来。拱卫永京的京西路与荆湖路两路驻军的军饷仍有欠缺,听闻军中牢骚,恐怕要引起哗变。姜赟请长宁帝派宣抚使前往抚镇人心。
长宁帝问姜赟:“要派有胆识且地位高的人去,姜太傅觉得,谁可堪此任?”
姜赟尚未说话,立在一旁的祁令瞻上前一步道:“臣愿往。”
长宁帝思忖半晌,觉得他确实是合适的人选,遂将方才纠结的事暂时按下。
他对祁令瞻道:“那此事便交由子望去做,你暂离永京,冷静冷静,也是好事。此番做得好,便能戴罪立功,做不好,等你回来,朕再数罪并罚。”
祁令瞻领命:“臣遵旨。”
第22章
“如此生死危及的时候, 陛下竟要调你离京?”
祁令瞻借入宫送螃蟹的机会将离京做宣抚使的事告诉照微,一时间,照微手里的螃蟹也不香了。
她拾起帕子一边拭手一边冷笑道:“真是好一个‘携情势以要君, 欲效王莽之戚畹’。只因我不肯奉承他,连累你和太子也成了外人,难道他只忌惮咱们, 反能容忍肃王的狼子野心么?”
祁令瞻说:“人心幽微,君心更难测,本就不能以常理揣度。”
他净过手, 将照微剥开一半的螃蟹接过来,拾起铜锤和小匙剜出其中蟹肉,堆在蟹壳中, 缓缓推到她面前。
“这螃蟹中秋时已养在池子里, 母亲天天去看, 说养肥了要送来给你尝尝,你多吃一些,别辜负她的心意,我也好回去交差。”
照微重又将螃蟹拾起来, 慢慢品这鲜嫩的蟹肉, 问道:“母亲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一些寻常叮嘱罢了。”
“是教我效姐姐之贤,相夫教子,挽回帝心?”
祁令瞻不置可否。
宫墙并非密不透风, 新婚夜皇上甩袖而去,姚贵妃又似有身孕, 这些风言风语传出去,容氏难免担忧照微的处境。
祁令瞻却难得纵容她的任性, 说道:“母亲虽有她的道理,但我知你做不来阿谀奉承的事,不管之后如何,至少眼下皇上仍顾及与窈宁的情意,不会为难你,在这件事上,你能随心时且随心。”
“这还差不多。”
照微得意,另取金匙舀了一勺蟹黄,递到祁令瞻面前,示意他也尝尝。
望着她含笑似嗔的神情,面未敷而粉、唇不点而珠,祁令瞻心头轻轻一动,继而又微微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