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了。”他笑了笑,可很快笑意凝滞,想到去岁今时他闭了闭眸,倏忽间展开双手搂住了她,“对不起阿芜……我再也不会说赶你走的话了。”
一直悬而未落的眼泪此刻涌出,她反手抱住他,哑声说:“那时我一直在想,年纪还是太小了,我不敢告知你真相,我知道真相大白之日就是我回中原之时,可我贪恋你的庇护,果然老话说的没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竹部养尊处优的日子,是我一生从未有过的幸福……哥,你就从来没有憎恶过阿芜吗?阿芜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恶。”
繁芜没有等到竹阕乙的回答,因为她看到几十步开外,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
“……大哥。”她说话间,猛地推开竹阕乙。一时浑身颤抖,仿佛是察觉到谢长思应该来了很久了,以他的武功不想让她发现,即使是在十步之内的地方,她都不一定能发现。
可她又下意识看了一眼竹阕乙,她发现不了,竹阕乙不一定听不到动静。
谢长思仿佛是没有看到似的,缓步走过来,没有看她,只是看向竹阕乙,淡声说了一句:“卑水城急报,你速来。”
他说完转身离开。
竹阕乙看向繁芜,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跟上谢长思。
繁芜看他二人离去的身影,处于惊悸之中的心,在他们消失于夜幕后才稍稍平复下来。
她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悬月,转身回别府。
与柔然王廷一战迫在眉睫,谢长思开始在多处调兵,而此时刚刚归附魏国的东齐旧地,除去谢长思主力镇守的月州外,其他地方也并不算太平,大小叛乱不断,只能源源不断从魏地调兵。
对此,繁芜煞是发愁,若魏国一日不能安定,谢长思一日不会放竹阕乙回去。
布山遵循谢长思的意思,要送他们去长安,繁芜不走。
布山只能多加劝说:“阿芜姑娘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蝉小姐想,为那位小少主想想,一旦柔然向南,他们打着匡复东齐的旗号而来,这月州是他们必取之地,连主子都不敢保证这里绝对安全啊。”
若说繁芜不想去长安,那是不可能的,她是魏国人,对魏国都城长安始终有着无法述说的情感牵系。
可是她不去也暂时不能去。
片晌,她看向布山,哽咽道:“劳烦大人送姜曳蝉儿他们去长安。”
布山看了她一阵,最终点头同意了。
芸嬷嬷抱着蝉儿上马车,蝉儿见她挥手作别这会儿知道哭了,哭着喊了一声:“姨、姨姨……”
这下好了,将繁芜给逼得又是大哭一通。
姜曳原本是没打算哭的,木朗拿着他阿爹的信给他看,他知道自己是要去长安读太学的,也没想过会在月州久待,这会儿繁芜一哭,弄得他也开始哭了。
所以马车走远的时候,两个孩子哭得芸嬷嬷告饶。
等马车走远了,繁芜突然想到刚才那几辆车上似乎没见到陆蛮,怒道:“陆蛮?他怎么没有上车!”
陆蛮被布山的人押上车,又自己跳了车,所以这会儿繁芜没见到他的人。
大约是过了几日,陆蛮才敢现身。
繁芜见他出现在别院,气道:“你是算准了我气消了才现身?那我告诉你我气没消呢?!”
陆蛮那双麋鹿一般的眼睛盯着她,他也不紧张也不畏惧,就由着她说着。
繁芜愣了一下,有时候她盯着他瞧,很容易就想到自己,他的性格和她有许多相似处。
“算了,你要留在月州就留吧,可你应该聪明点,可我不想你再涉险了。”她说着转过身去,往院子里走。
她说她气没消的时候他不曾动容,她说此句的时候他的身子才开始晃动,忽地低下头去,紧咬着薄唇。
他应该知道她不是说他不聪明,她只是不想再看到他受伤了……
他僵直在地站了许久,才动了动腿进院里来。
这一年遇上罕见的寒冬,冰封绵延千里。
城中许多地方的河面俱已结冰,凌风刺骨,繁芜裹着厚厚的斗篷都不敢在外面久站。
她想魏军的处境更加艰难,在寒冬的生存能力远不及柔然,半月前北境三郡俱已落入柔然手中。
也是这一时间,竹部的线人带来了一个消息,高旭颜死了。
听完线人讲述完这半年洛桑城中发生的事,繁芜站至阑干处,看向阑干外被冰雪覆盖的月州城。
高旭颜初遇顾流觞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奇冷无比的寒冬,那时他二人不过十三四岁。
顾流觞赤着脚在殿前为他跳舞,王公作乐,何曾过问一个舞女饥寒,那时唯有高旭颜问道:“你们让她穿这么少,不冷吗?!”
于是他让侍官赐衣赐鞋。
顾流觞之一生第一次遇到一个关心舞女饥寒的贵公子,少年英武,眉目深刻,她记住了,一记住便是半生。
再后来她被月州教坊司赠送给柳元微,进了柳府为舞姬,她不是柳元微的侍妾,她只是柳府的舞姬。
也为了替高旭颜监视柳元微的一举一动。
不过七八个寒暑,当年的少年少女褪了青涩模样,走到了今日,面目全非。
这个冬天,高旭颜一头碰死在了高墙,结束了他之一生。
让人想不到的是逼死高旭颜的,不是因为从至高位置上跌落下来,也不是因为东齐的覆灭。
而是因为顾流觞凝着他的眼浅淡一句:“高旭颜,我说这孩子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他的父亲可以是百里济,也可以是其他人,和你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