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千秋无期。”
有人认出了她,扯着友人的袖子低语:“这不是那位从江南来的艾老板么……前些日子我还见他们夫妇二人在北街施粥散钱,传闻汴河以北的大半产业,都在这位老板手中哪。”
她既然在此时唱起了这首民谣,便是当街认下了民谣究竟出自何处。
太子旧部为其鸣冤而作,果然不假。
……
御史台前正是一番热闹,与此地一街之隔的太学当中,气氛却十分紧张。
许澹坐在角落当中,往堂下扫了一圈。
自从那位皇太子殿下在御史台前摆了张椅子喝茶,太学诸生、琼庭学士纷纷出了门,他们不敢直接到乌台之前看热闹,便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太学正堂中。
堂上坐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这几位老先生有人甚至已致仕良久,今日却不知为何,齐齐聚到了太学当中。
平素有大儒来讲学辩政之时,众人都不曾来得这么齐全。
许澹身侧坐的便是点红大会时他身边的那位年轻文官,何仲。
他与何仲、与当时尚不知姓名的常照坐在点红台下谈论帝后、太师及先太子的秘闻之事,犹在昨日。
转眼一瞬,常照步步高升,与他死生师友;何仲无心政事,反倒靠一手好诗文在汴都交了不少朋友;他领了修史的差事,本想淡泊度日,不料恩师离世、朝野风气愈坏,他满腔抱负无处施展,暗夜灯盏前,竟是依靠着皇后娘娘一句不经意的称赞才能排解一二。
“上客死守藏书楼,水火兵燹不能去之。”
“许大人,你心中的藏书楼建在何处?”
许澹想得心乱如麻,守在正堂门口的几个年轻太学生却得了御史台下的消息,扬声向众人转述:“是张大人!久病的张平竟大人竟去了乌台前叩首!”
“张平竟老大人不是病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么,怎地还能前去叩首?”
“他是叫人搀着来的,历经千辛万苦才爬上乌台的长阶,登台之后,他下跪长喝,唤了三声‘天不佑圣主,万古如长夜’。”
……
这句话也飞快地传到了宋澜和落薇的手边。
因一夜未睡,宋澜鬓发凌乱,眼下乌青,竟似苍老了不少。自昨日以来,落薇坐在丹墀另一侧,闭目养神,宋澜对着她自说自话,最后甚至高声辱骂,她都没有应一句。
周雪初将消息递来,她瞧了一眼,有些诧异地笑骂了一句:“张大人为国朝算了这么多年的账,果然是老奸巨猾,我当初去瞧他的时候,竟没有看出半分破绽。”
宋澜忽然意识到,她说这话的意思不外乎是,张平竟当初的病是装的。
他是不想为自己尽忠,或是察觉到了落薇企图往户部安插人手,于是退位让贤——他是户部的顶梁柱,政事堂中的基石,自他病后,政事堂议事时再未曾算清楚过国库的烂账。
他气得手抖了一抖,须臾之后便松缓下来:“哈,他们去了有什么用处?御史台的洛融就在那里,他怎么不向你的太子殿下磕一个头?”
落薇没理他,只对周雪初淡淡道:“辛苦你了,若有消息,还请快些递进来。”
周雪初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宋澜见落薇不语,便继续讥诮道:“这就是你们的底牌?一个击鼓、逃狱的朝廷案犯,一个市井商人,最多不过是卸职的户部尚书——张平竟威望再高,掌管的也是户部,那是什么地方?鸡毛蒜皮、铜臭漫天,文人士子,焉能以他为首?”
他越说越笃定,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落薇忽然开口道:“我同你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刻意试探过我、给我留过破绽,我也寻到过你的裂隙,可以直接了结你……可我却没有动手,你从前那么疑我,却始终不能笃定我的心思、不对我下手——你是不是一直不明白,我就在你身边,为何不杀你?”
宋澜一字一句地道:“愿闻其详。”
落薇没有看他,她斜倚着巍峨的金阶,向穹顶狰狞的蟠龙看去:“我不杀你,就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今天。”
“等到了,我就告诉你。”
……
御史台前已是乌压压的一片。
张平竟喝了宋泠的第一盏茶。
宋泠为自己倒了一杯,发觉茶泡得太久,有些酽了。
于是他抬手将茶泼去,吩咐道:“错之,为本宫添些沸水来。”
他方说完,裴郗便见人群外缓缓驶来一顶素朴的轿子。
方才张平竟来时,宋泠都没有什么反应,此时却郑重其事地起身离开了那张椅子,向前迎了一步。
裴郗为他添好了水,宋泠先尝了一口,觉得满意,才将茶水泼掉,新斟一盏,恭恭敬敬地举在手边,向阶下行了个躬身礼。
“——老师。”
有两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从小轿中结伴而来,一人温和儒雅,另一人则气度森严,两人顺阶上行,一路走到近前。
旁人不识得,洛融却大惊失色,赶忙迎上前来,失声唤道:“甘侍郎、正守先生!”
方鹤知笑着接过了宋泠那盏茶,调侃了一句:“殿下这些年来,倒没怎么变样——老甘,你看如何?”
甘侍郎打量一番,严肃道:“确实如此。”
……
方鹤知自承明皇太子当年引兵灭了杀人祭鬼教后,便称要为挚友择选墓地,请辞南下,随即回了许州老家。甘侍郎从天狩三年开始称病不出,只在册封皇后时现过身。
天下第一大儒同修撰了国朝大典之人一起出现在御史台前,波澜不啻投石入水,顿时在太学当中掀起千层浪来。这下连上首几位老先生都有些坐不住,凑在一起低语,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许澹则听见有人低声道:“甘侍郎原是皇后的恩师,为她撑场面也是情理中事……难为他们还请来了正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