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惨白着脸向后仰倒,跌坐在了地上。
从前是臣子跪,君王立。
如今却是兄长立,天子跪。
他嗅见了对方那种冷铁混合着血腥的味道,有些残忍,又很温热。
顺着盔甲抬起头来,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他说:“子澜,许久不见。”
日渐西斜。
硝烟渐渐灭去了,作为都城的心脏,皇城在最为混乱之时,仍旧勉力维持着镇定。明光门前从守军换成了垂头的小黄门,众人的眼睛都盯着远方起火的麓云山。
大胤太平了这么多年,都城繁盛了这么多年,怎么在一夕之间,便会变成如此模样?
或许不止是一夕之间。
早在储君遇刺、早在连年大旱,早在有流民在城门外苦苦哀求、商贾哄抬粮价之时,便已经注定了这副模样。
不知明日会如何?
街道尽头传来轰鸣的车马声,不知是谁逼近了此地,有人慌忙跪下、不敢抬头,有人转身逃窜,还有些大着胆子的张望了两眼,随即不可置信地惊呼道:“皇后娘娘!”
于是众人便纷纷抬起头来,看清来人之后,亦又惊又喜地呼唤道:“皇后娘娘!”
落薇戴了一对铁护腕,如从前一般挥了挥手:“都起来罢。”
酣战毕后,她与邱雪雨先引了百余兵士,直奔皇城——事已至此,便没有回头之路了。乌莽既不恋战,必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常照回城之后,仍有一场血战。
他们必定要在这场战争来临之前,用最快的时间收复皇城,让汴都认下这位故去的“皇太子”,夺下宋澜的权柄。
否则内乱不息,如何能够一心御敌。
厄真领着北方诸部下了二十年的棋,必定得打足精神,才有胜算。
她辞别之时,宋泠还有些犹豫:“宫中仍有林卫,虽有元鸣接应,但你只带百余人,是否过于冒险?”
落薇安抚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从明光门一路进宫,直入乾方殿,未遭任何阻拦。
宫人无人不识得她,见她归来,喜笑颜开地奔走相告。
落薇见到了太多熟悉的脸,从她进宫开始,何人不曾受过她的恩惠。抛开邱雪雨不谈,受内监羞辱的、无钱治病的、遭贵人罚的……只消求到皇后处,等她查明了,从未冤过一个人。
就算是被她罚过的,也无一不是心悦诚服的。
皇城自有明面上的主人,有时却不需要主人。撇去调兵的虎符、撇去尊贵的身份,不用懿旨、无需威慑,她从明光门坦坦荡荡地走进来,半炷香的功夫就将它重新笼到了手中。
这些内侍宫人中怎会没有心思活泛、不念旧恩只顾利益之人,可当下情境,他们心中也清楚地明白,跟着谁才是上上之选。
元鸣领着为数不多的朱雀卫,遥遥地跪在她的身前。
落薇唤他起身,带着他继续往乾方正殿走去。
元鸣瞧着路边跪迎的宫人,心中不可谓不惊异——他从前在刑部供职,入宫不久,不管是在刑部还是在宫中,贵人们差遣奴婢,亦要被奴婢“差遣”。
来到一处新地方,他们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收拢人心、与上下勾心斗角,以利益、以虚假的人情诱使对方倒戈。
落薇在宫城之中,没有所谓的“心腹”,就如同当年承明皇太子在朝中没有身家利益相关的朋党一般。
她在时,众人听她的差遣,她不在时,亦能一心一意地侍奉旁人。
然而她归来,须臾之间,只需要从明光门前一路走过来,便能控制这座皇城。
落薇似乎看出了元鸣面上不显的震撼,突地问了一句:“默生,你为何能为殿下效死?”
元鸣收敛思绪,肃然答道:“殿下于小人有恩。”
他在入燕家军之前,曾是京郊一普通农户,勤恳耕作,赡养孤母。可在某个寻常的日子,他的老母入城过街,被贵公子纵马踩踏而死。
元鸣前去要公道,被轰出门来,那贵公子轻蔑地留了银钱,他分文不取,日日去闹,只求依律判罚。
府衙不堪其扰,倒是循例判了那贵公子服刑,只是他无意得知,他家中手眼通天,早就将他从大牢中换了出来。
这次他再去叫冤,无人问津,连围观的民众都觉得他无理取闹,他变成了为讨银钱、时常在府衙闹事的“刁民”。
直至有一日,他与人争抢鼓槌时被宋泠撞见,宋泠蹲在府衙前听完了他的遭遇,沉默片刻,忽而问他坚持良久,到底要求什么?
“我要求……公道!”
那时候他还不知对方的身份,只听他赞了一句:“说得好。”
宋泠捡起了落地的鼓槌,替他敲了一下,鼓声震震。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心中有冤,便要宣之于口,这原该是……大胤子民的底气。”
贵公子再度入狱,又牵扯出几桩旧案,被判了斩刑。
他大仇得报,改了自己的名字前去投军,又过了几年,他重新在刑部见到宋泠。
他不知太子殿下还记不记得他,也没有开口,宋泠处置完手头之事,临走的时候,才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默生,你这些年,过得极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