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面好不容易黏合起来的破碎铜镜,不仅他时常惴惴,要用调笑来遮掩内心的不安全感,落薇也一样。
即使他们能够笃信,对方会毫不犹豫地为彼此献出性命,还是要纠缠于不能止息的怀疑和猜测之中。
最最亲密、从未有过嫌隙的爱侣尚且如此,更何况这样历经千疮百孔的重逢?
不过她今日愿意开口对他说起对张步筠的悔意,也是因为他直白相告中毒之事,让她重新体味到了被全心信任的感觉。
落薇感觉到对方握着自己的手陡然用力了一些。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我之间,没有秘密。”
“说好了,没有秘密,永不欺瞒。”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再握紧一点罢。
忽然有脚步声打断了这难得的沉默,裴郗从廊下翻身越过,小跑过来。
瞧见他,叶亭宴忽然想起张素无之事,他刚转过头,尚未对落薇开口,就听裴郗跑到了近前,气喘吁吁地道:“礼部今日重拟了诏书,他借口等玉贵妃诞下皇长子同庆,推迟了舒康长公主归藩的日子。”
靖秋之谏后,《假龙吟》又在汴都流传,杀蝉、碎玉、死谏,三件大事将朝中上下搅得一团纷乱,想必宋澜已经猜到了这是她的手笔,虽不能直接对宋瑶风动手,可他推迟日期,就是一个隐秘的警告——他是要利用宋瑶风,逼迫落薇现身。
落薇轻声嘲讽了一句:“他思索了十日,竟然只出了这样的昏招。”
第83章 银河倒泻(二)
不知宋澜是不是发现了回到幽州军帐中的并非燕琅,宋瑶风原本已经行至江北之地,被中途叫停,缓行归京。
若她回到汴都城内,再想出城,只怕难比登天,宋澜也是料定了这一点,才会认为落薇会赶在她回京之前动手将人救下来。
江山广阔,此举是为了引诱落薇现身,宋澜虽遣人在汴都城内巡视,心中还是觉得,她既从谷游山脱身,想必是不会回到城中的。
他心腹之人更将汴都那些清流文臣的宅邸拜访了一遍,未发现任何踪迹,他虽无奈,却也只能将她失踪一事暂且按下,一面派人盯着幽州的军队以防暴动,另一面则了结着靖秋之谏和假龙吟的官司,更要预备亲政后各地政事,一时竟然消瘦许多。
常照到乾方后殿来时,宋澜正偷闲,提笔写着民间流传甚广的《假龙吟》,金铜之声尚好断绝,这口口相传的歌谣却是屡禁不止。
一侧茶水未凉,有两封誊写好的圣旨,常照瞥了一眼,暂且未去搅扰,等到宋澜写完了手边的字,抬眼看他,他才抬手道:“臣给陛下请安,问圣躬安和否?”
宋澜问道:“城外可有消息?”
“城外”便是宋瑶风之事,常照眼神一飘,摇头答道:“未曾有。”
宋澜又问:“临阳皇兄和潇湘郡王处也无异动?”
常照仍是摇头:“臣带人将两处府邸盯了许久,自皇后幽禁后,两府四门紧闭,不理外客。小郡王原本还要往资善堂中听学,现今也不再去了,生怕与此扯上几分关系。臣猜测,二王必定是猜出了陛下与皇后之间有变,生怕被陛下猜忌,这才极力撇清,想来皇后的谋算,二王应是不知的。”
宋澜有些头疼,喃喃道:“她已知当年之事,又脱身而去,必定是有所图谋的。可她若是谋逆,总要挟一位皇室宗亲,才能堵住悠悠众口,皇长兄在边境未归,临阳和潇湘处尚无动静,朕以舒康为饵,也不见她兴兵来救——她是要为皇兄报仇,必得名正言顺才能翻案,不挟宋氏宗亲,怎能成事?”
宋澜所思确实不错,常照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叶大人方从陛下这里离去,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宋澜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笑道:“平年不必试探朕。”
常照作势下跪:“臣不敢。”
“起来罢,”宋澜随意挥手,叹道,“亭宴之意,是要朕暂且按下此事,先了结了靖秋之谏后朝中的舆论风浪。朕听出来了,他虽为朕做了许多事,骨子里到底是叶氏将门出身的人,自幼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忠君事,事君虽诚,终归是守成之人。”
他拈着手中的宣纸,端详道:“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1]——亭宴向朕献策,厚赏陆沆家人,照朝臣所言下诏责己、简朴行事,以励台谏之言、安天下之心。”
常照垂眸,忽然问了一句:“若皇后与太师仍在,怕也会给陛下这样的建议,臣却忽然想起一事,陛下自登基以来延续前代之风,厚待台谏,所为何来?”
宋澜看着他,笑着赞了一句:“知我者,平年也。”
他叹口气道:“先祖父年间厚待台官谏官,是为朝中宰执党争愈演愈烈,又逢削花变法,若无言官制衡,相权肆意、百官争权,不知会有何等局面。先帝厚待,是为以身作则、律己以教化天下。而朕……是因年岁尚小,并未亲政,若无台谏二院压制太师势力、皇后外戚,此二人若生异心,朝野必乱。”
“可皇后与太师已经不在了。”
常照平静地接口道:“太师身死,清流拍手称快;皇后自逃,留病名于谷游山,短期内必不能再回权力中枢。此为天赐良机,逢靖秋之谏,陛下若能下定决心,必能成就一番霸业。”
宋澜感觉自己的手心出了一层汗水。
常照未曾抬头,只是继续道:“镂刻在青史简中的明君圣主,并非只有一条道路可走,王道、霸道,孰优孰劣?是非只在胜者的手中罢了。当年太师为何弃东宫而择陛下?北境蠢蠢欲动,十年、二十年,大胤风雨飘摇,却正是陛下建功立业、开疆拓土的好时机。君不闻青史之中尽杀戮,塞外于马背争天下,我朝安平太久,若君主不能以铁血手段治国,来日战火燃到汴都之下,谁来替天子守国门?”
“依臣所见,靖秋之谏恰是良机,一时骂名又如何,陛下当以此机告知四海,你与先朝不同,如此,来日引兵出关,才能免文人聒噪、绝海内非议。”
宋澜缓缓转动着手中的墨玉扳指,冷冷地道:“此言死罪。”
“陛下既能在猜出陆沆之事是臣怂恿之后仍加以重用,臣便不愿遮掩心中所想,”常照岿然不动,“若陛下不想听这番话,何必在叶大人方走之时便召臣来此?陛下既能想到在皇后失势之后擢臣以遏叶大人,臣便知陛下心思缜密,决计不会为了这一番话治臣死罪的。”
宋澜眼皮都没抬地吩咐道:“朱雀,出宫门后赏鸩赐死。”
有两人自殿外而入,一左一右地抓着常照的双臂,将他向殿门外拖去,常照分毫不乱,甚至扬声笑道:“天命在此,陛下有何可惧?”
待他身影消失之后,刘禧才躬身凑近,果不其然听见皇帝吩咐:“你去,赐他一杯水酒,若他面不改色地饮下,便将他带回来见朕。”
刘禧心领神会地退下,宋澜拎着自己誊抄的那首《假龙吟》走到空空荡荡的窗前,他盯着那句“莲花去国一千年”,嗤笑了一声。
“阿姐,你怎么不明白?”他自言自语地道,“万般挣扎又有何用,刺棠案之后,天命便在朕,不在你们所守之道了。”
秋风萧瑟,他转身,顺手将那首《假龙吟》搁在一侧的蜡烛上燃了。顷刻之间,纸墨便一同灰飞烟灭,消逝在窗前。
靖和年间的秋日便在一片愁云惨淡中过去了,宋澜敷衍地赏了些金银,却闲置了陆氏子侄及其门生,隐有不许再出仕之意。众人隐隐猜测到皇帝心思,虽多有不满,到底未敢忤逆。
于是陆沆的丧仪办得十分简陋,所见不过十数亲故好友,叶亭宴上堂去拜,将自己和落薇为他抄写的佛经赠予陆夫人,临别时却正巧遇见薛闻名上堂来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