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薇看了他许久许久。
在她这样噙泪的、专注的目光当中,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想要垂下眼睛,躲开她的注视。
昏蓝的天色越来越暗,几乎要将两人吞噬其中,而东方已经有了月亮的影子。今日既非月初,也非月末,那月亮是圆的,却又没有那么圆。
他想起当年的汀花台,那年上元夜刺棠,杀死的不仅是年轻的皇储君,他心中所垒的高殿,也随之轰然倒塌。
那高殿曾经离梦中的至圣如此之近,一步坠落,海阔天遥。
只剩下了繁花开遍的糟朽,花团锦簇的腐烂。
我之于我,不堪再看。
“你在……怕什么?”落薇流着眼泪,终于再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你在怕什么?”
“我怕你不认得我,”叶亭宴颤声回答,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得飞快,“我已经陷入心魔当中,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我信了他的话,信了你会背叛我,为此……我戏弄你、侮辱你、逼迫你,直到最后一刻,才能看清这一颗心,我太怕了……怕你看见如今的我,会后悔从前所有的牺牲,我不值得你这样牺牲,你……”
他摩挲过落薇的脸,最后一句却突兀地移开话题,喃喃道:“你消瘦了好多、好多。”
落薇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在内廷中见到的我,难道不是面目全非吗?既然信了,怎么还要把刀递到我的手上?”
见他不语,落薇便道:“那我问你,崇陵太庙之中,我开口的一刹那,你就相信了我的话吗?我几次三番告诉你我要的是这个天下,甚至不惜为此委身外臣,你心中有没有过半分猜疑?”
叶亭宴一怔,这才发觉,那个混乱的夜晚中,她开口叫了那一句“殿下”后,他只觉得一切拨云见日,竟真的不曾再怀疑过她的用心。
他有心开口解释,却生怕她不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叫她相信,正在反复斟酌之时,落薇却忽然放开了手。
她离开他的怀抱,向后退了几步:“那天你叫我不要走,是想告诉我什么?”
叶亭宴张着手回答道:“我、我本想亲自带你进我的书房当中,却总是瞻前顾后,怕你不信我,你看见……看见‘灵晔’两个字以后,先感受到的,是开心吗?”
他艰难地重复一遍,几近哀求地问:“知道我还活着的一刹那,你开心吗?”
风吹过面上未干的泪痕,落薇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已然入夜的汴河,忽然越过汀花台边的石制阑干,翻身跳了下去!
叶亭宴心中一滞,几乎是想也没想地上前几步,跟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害怕。
月亮在头顶冷冷地照着,昔年坠下汀花台的画面一幕一幕地重演。河水冰冷,右肩上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他不会水,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有人却抓住了他的脚踝,扯着他陷入黑暗的河底。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面上的月亮远去。
可这次却截然不同。
他落入水中,混乱地挣扎时,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叶亭宴霎时浑身僵硬,几乎要直接晕厥过去。
可是有什么执念支撑着他,是什么执念?他入水是来寻人,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要找到——
那双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托起了他,带着他重新浮出了水面,在他即将窒息时,一双如蔷薇花瓣般的嘴唇贴到了他的嘴唇上,为他渡了一口气。
于是叶亭宴猛地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落薇的脸,看见她头顶上的月亮,不自觉地越吻越深,直到落薇咬了他一口,他才喘着气与她分开。
他听见落薇问:“你方才怕吗?”
叶亭宴顺着心意回答:“怕。”
“那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因为——”
他在虚实之间痛哭流涕,大声地回答:“因为你!我看见你,什么都来不及想,便随你而来,不过是……不过是当年的汀花台罢了,就算是火海,我也会随你一同焚身的!”
有船破水而来的声音,叶亭宴费力地抬头,看见周楚吟正站在船舷上。
他忽然想清楚,这定然是落薇来到汀花台前的安排,周楚吟已经驾船在这里等了许久了。
“是啊,你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不必想。”落薇贴在他耳边,喘着气道,“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何必要你来我往、非得争个清楚明白?你我之间……”
温热的液滴混入河水之中,缓慢地流淌在颈间。
周楚吟与一个侍卫一齐将二人捞了上来,落薇跪坐在船舷上,他躺在她的腿间,湿漉漉地发着抖,手指不肯松懈地抓着她滴水的衣袖。
“——你我之间,谈何亏欠?”
他终于敢伸手,死死地抱住了她,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
落薇随着他一同大笑,船桨将河间倒映的光芒击得破碎,带着小舟缓缓划动,往一片黑暗的未知之处去。
倒影虽零落,月亮却是一直都在天边的。
秋风很凉,落在这样的怀抱中,叶亭宴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落薇躬身与他额头相贴,气息纠缠,不带半分暧昧气息,只有一种亡命天涯、却相依为命的深情。
他们在这冰凉的河水中挣扎了许久,终于游回了彼此身边。
十二年漂泊似萧瑟。
归水映天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