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薇惨白着脸,一把抓住了周楚吟的衣袖。
周楚吟借着烛光看去,发觉她的表情没有憎恨、没有埋怨,甚至没有困惑,她死死地盯着他,眼中只有哀求——只是求证。
周楚吟垂着眼睛,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哀求变成错愕的狂喜。
落薇松开手,退了几步,后背贴在那幅《哀金天》上,她转过身来,抚摸那枚月牙形状的名章,一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不断重复,他竟然活着,他没有死,好好地活着!
周楚吟听见她跪在画前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前仰后合、泣不成声。她毫不在意地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润湿的手指将那枚名章摩挲成殷红的一片。
他问:“你便不担忧是我骗你?”
半晌,他只听见了一句。
“我早该想到的……”
那双忧郁的眼睛和他身上的气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可在今日之前,她从未生过这样的妄念——她真的连想都不敢想,他能从那个黑暗的地底、从宋澜的手下逃出生天。
穿过世间所有的黑暗和痛苦,甚至越过猜疑、忌惮和横亘的仇恨,完整地落回了她的身边。
叶亭宴推开了琼华殿沉沉的木门。
宋澜因落薇突兀消失之事气昏了头,磨蹭许久才从谷游山回京,回京之后又借口有疾,不见诸臣。奏折堆在乾方后殿,早朝罢了三日,宋澜烦不胜烦,只好将叶亭宴召进宫来,共议对策。
商议到一半,他忽然开口,叫他来搜琼华殿。
此次再来琼华殿,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看向何处。宋澜遣他细细搜过殿中的每一寸砖瓦,若发觉不对,便立时回去报他。
朱雀穿梭在如今依然空空荡荡的琼华殿中,他们处事很有分寸,搜查时几乎没有破坏殿中的任何物件——宋澜也不许挪动,不知他心中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
叶亭宴从殿中走过去,一路看见她惯常的一切,似乎能从中幻想出这些年她活在这方宫殿中的模样。
她少女时的衣裙一条都不剩了,粉色白色几乎绝迹,柜中只有深色礼服,打理得并不精心。
钗环虽多,分门别类地整好了,可一看便知哪一顶冠是阖宫宴饮时需带、哪一根钗是面见外臣时的威压,她没有任何心爱之物,胭脂粉黛攒了许多,仿佛无心妆饰。
刨花水散发着幽幽的蔷薇香气,篦子油润光滑,大抵是最常用的东西。
宋澜先前似乎遣人来收过她的香料盒子,最常见的几盒已被收走,剩下的全是檀香和茉莉香片、海棠香片,还有自制的荷花香片。
她攒了满满的一柜子,却鲜少拿出来点燃。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看得心如刀绞。
走到内室之前,元鸣见他被烛火映亮的面色,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大人……”
叶亭宴低声冲他吩咐:“不要叫任何人进来。”
这内室狭□□仄,他来过这么多次,竟不曾仔仔细细地看过——为何要三家通拜,为何要将自己禁锢于困室之中?佛珠一颗一颗摩挲得失却光泽,琴上甚至有泪瘢——她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跪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昏暗的永夜?
心口微窒,他惨白着脸凑近了些,却发觉室中悬挂的画像镀了一层闪光的金边。
佛像不饰金箔,这却是为何?
叶亭宴伸手将那画像取了下来,铺在落满香灰的案前。
他回忆起,居化寺中,他似乎见过这样的画像——蹲在寺门前的老僧人懒洋洋地对他们讲着如何从禁佛之地抢出佛陀画像,他们以金箔为饰,在画像上覆了三清真人像,瞒天过海。
他双目通红,沉沉地落下泪来,手边片刻不停地搓着像边的金箔,甚至忘了叫人递一把刀来。
揭开之后,他果不其然地看见了自己从前的画像。
儒、释、道三神之后,都是承明皇太子的画像,十二岁册封礼的朱明衣、远游冠,十五岁从许州归来的粗布麻衣像,还有十七岁征南境的战甲——这些年来,她早已不信神佛,跪在这个地方,只为了拜祭心中唯一的神祇。
两个密室早已空空荡荡,这三幅画像留在此处,是她刻意留给宋澜的挑衅。
叶亭宴端详着画中陌生的自己,含着眼泪笑起来,只是越笑,泪却越汹涌——这些时日的假面相对,怎会让他看不清这颗与从前一般无二、甚至更加灼热的丹心?
他慌乱地将画像卷好,却无意间碰掉了桌上一枚小巧的木签,他俯身去捡,见那木签背面朝上,恰好是他从前写的一句“明月万古照春夜”。
三日之后的傍晚时分,叶亭宴才从明光门中出来。
宋澜散了数千手下,在谷游山、汴城门,以及通往江南地区的渡口、北方的韶关道,一寸一寸地寻找,但始终没有寻到落薇半分踪迹。
燕琅在前几日回到了幽州军帐当中,宋瑶风已照原定日子启程就藩,尚未到达,送行兵士都是他的人,整个队伍中并无任何可疑之人,除了死死盯着,宋澜也没有足够的借口逼她回京。
两日之内,皇帝便被逼得喜怒无常,前日夜里,不知是哪里来了众多夏蝉,在宋澜的寝宫之外鸣叫了一夜,他被吵得头痛欲裂,摔了手边的瓷瓶,下令将这些蝉全部捕杀。
叶亭宴在殿后遇见了朝兰,如今她已回到了玉随云身边,张素无则被斥回了藏书阁——他跟着落薇的时日不长,在藏书阁与诸位相公有些私交,未遭宋澜迁怒。
朝兰长吁短叹,说娘娘嘱咐后,这些蝉她捉了好久好久,一直养在琼华殿中,也不知是谁将它们放了出来,扰了陛下的清静。
如今秋日,哪来的鸣蝉?
叶亭宴霎时便想得清楚,在林中遇见张素无与几个小黄门一同捕蝉,也不觉得有几分意外。
杀蝉之后,内廷战战兢兢,陷入一片惊惶之中,无人不知皇帝近日十分不豫。这消息倒是暂未传到前朝当中,而被逼了几日之后,宋澜终于决意在两日后复朝。
叶亭宴也终于得了些喘息之机,告辞出宫。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她,出东门时一路小跑,仪态尽失。
裴郗照例来接他,一反常态,在马车上一言不发,叶亭宴正觉得纳罕,却突地听他说:“我将她放进了公子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