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笔迹——兰亭和飞白向来难学,他还没有见过旁人写过此书。
终于有一天,宋澜没有再为他读信。
“皇兄,我要大婚了。”
他破天荒地将那只蜡烛留了下来,让宋泠眼睁睁地瞧着那点光亮消逝在自己的眼前。
“此处便是燃烛楼,你若不信,便静静地听罢,我们会携手走过乾方殿前的白玉长阶,行嘉礼后往燃烛楼焚香祭祀,这里会有礼乐声、祝祷声,还能听见烟花绽放,那一日,会比上元更热闹。”
宋泠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在长久沉默后嘶哑地问出一句。
“她……知道我还活着吗?”
“她为我捧剑立威,甘入朝堂与玉秋实对峙,我虽机关算尽,若无她的天子剑,如何确信自己能够登临大宝?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她与我才是一样的人,你的生死,有何意义?”
宋澜凑近他的耳边,将袖口处一方锦盒塞给了他。
“对了,她还亲手挖了你五弟的眼睛,朝中的文臣想拥他上位,我便与她商议,将杀你之事栽赃到了他身上。皇兄,他那样敬你,黄泉路上相逢,你记得将这双眼睛还给他,就当是替我尽的哀思。”
脑海中一片纷乱的声音,问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巍峨的佛像笑容悲悯,他将汴都中十三座佛寺一一拜过,染了一身莲花净气,但坠入无间中时,神佛高高在上、不为所动。
已经记不清那日宋澜是何时离去的,宋泠跪在那盏残烛之前,颤手打开了他留下的锦盒。
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几乎崩溃,发出来到此地后第一声喑哑的嘶吼。
他就这样抱着锦盒不动,枯坐了许久许久,久到又有人为他送了几次水米,见他不肯吃,还硬灌了下去。
他奄奄一息地依靠在墙壁上,终于听见有礼乐和祝祷声自好似很远、又好似很近的地方传来,像在为他敲响诅咒的命钟。
还有烟花绽放的声音。
自汀花台跌落时,他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天空中烟花的倒影。
不知如今是不是还如当夜一般美丽?
隔了几日,宋澜来看他,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问了一句。
“皇兄,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他大发慈悲,又将蜡烛为他留了下来。
宋泠在烛火的边缘,捡到了宋澜掉落在此地的一只锋利金簪。
“我所学到的一切,都是皇兄教给我的,为谢你的恩典,我定然不会叫你死得不甘的。”
宋澜不会这么大意,留下此物的用意昭然若揭。
他教过的道理,他学得这样好。
杀人易,诛心难。
蜡烛几近熄灭,在最后的火光之前,宋泠细细端详着那只金簪,金簪雕琢得十分精美,是玫瑰的形状。
这会是落薇大婚时的簪钗吗?
在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便用那只金簪划破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它这么尖锐,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顿时流了一手的血。
饶是如此,他还是将它死死地攥在了手心里。
它血淋淋、金灿灿,又冷又美。
第73章 社燕秋鸿(五)
那时他心中已无生意,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着逃出来。
在这些时日与宋澜的言语当中,宋泠才知晓,原来他已经在暗中窥测了他那么多年。
他在资善堂中同众夫子论政,他学着他的模样与玉秋实辩驳。
他督军政、改税法、平定西南之乱,宋澜便跟在他身侧,对将士嘘寒问暖,寻觅他身边之人的短处。
他择选难民中的孤儿,亲手训练出了金天卫,他便也在禁军中收拢人心,逐渐有了自己的心腹。
怪不得他要说“所学到的一切,都是皇兄教给我的”。
他伪装得这样好,这些年竟未让他察觉到半分。
燃烛楼本就宫人众多,为了掩人耳目,宋澜没有多添侍卫守着关押他的地宫,毕竟宫中知晓此处有地宫的人寥寥无几,连宋澜都是意外所见——听闻,此处在燃烛楼修建之前便有了,德帝修建燃烛楼时挖出了这方地宫,没有将它填死。
宋泠割腕自戕,意识模糊地流了许多血,就当他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之时,突地听见有急促脚步声渐次逼近,随即有人来到他的身边,为他包裹了腕间的伤口。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头顶漏下耀目至极的日光。
此时竟是昼时!
宋澜从不在昼时来寻他,那么来人是谁?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只瞧了这一眼,他的眼睛便突兀发黑,陷入了短暂的失明当中。
恍惚中,他在耳边听见了一声啜泣。
有人在絮絮地说“殿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