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将手中的碗和烛台搁在一旁,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笑着唤他:“皇兄。”
不等他说话,宋澜便继续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慢慢说给你听,但皇兄可要保重啊,父皇因你遇刺逝去伤心欲绝,昨日夜里已经驾崩了,你若撑不住,他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的。”
宋泠一时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片刻之后才被一种巨大的悲恸笼罩,他一把抓住宋澜的手腕,声音嘶哑:“爹爹、爹爹他……”
他手中用力,恨声道:“是你!”
“不是我,”宋澜皱着眉,一根一根掰开了他无力的手指,“或者说……不全是我。”
他微微歪头,笑道:“为我出谋划策的,是你尊重的宰辅,其实很多年前在资善堂中,他就已经是我的人了。捅你那一刀的,是你信赖的属下,你虽然关心他,可定然不知,他这辈子最想做个泼皮无赖,我为他遮掩了这么多年,终于用上了这把快刀。”
“还有你所中的毒……是你心爱的未婚妻子亲口送到你嘴边的啊,皇兄,你知道吗,她写下字条时,我就在她身边——这皇城内外,只有她送的东西,你才会不假思索罢?你可知晓,她早就决意襄助我了吗?”
宋泠原本听得心惊肉跳,得了这一句,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这是拙劣而蹩脚的离间。
宋澜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见他眉心舒展,反而挑了挑眉,他端着烛台起身,竟就这样转身离去了,走了几步还在喃喃自语:“原来你的死穴在这里……”
他回过头去,笑出一对酒窝:“皇兄,我明日再来看你。”
宋澜行至阶前,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
方才灌下的参汤烫了些,宋泠捂着喉咙,许久才痛苦地问出一句:“你为什么……”
宋澜沿阶上行,吹灭了手中的蜡烛:“皇兄来猜一猜罢。”
隔了一段时间,有人下来为他送了白米和清水。
又过了许久,宋澜才再次出现,一片黑暗的地牢中,他听见天子冠冕上珠玉乱撞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是皇兄想想,她若不助我,我怎有把握冒这样大的风险,岂不是一不留神便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她在明光门前,斩了一个对我不敬的武官。”
说起旁的事情,宋泠还有力气问他一句。
譬如他何时开始筹划、何时生了心思,又笼络了什么人,宋澜事无巨细地回答,除了那个“为什么”,知无不言。
可提起落薇来,宋泠总是沉默。
宋澜十分有耐心地陪他说话,他初初登基,十分忙碌,来时似乎都是深夜,有一日,宋泠还听见了夜风吹过洞口的声响。
既然宋澜日日能至,想必这是禁宫之中,头顶还有风声,便不是在室内。
连日的囚|禁让他十分虚弱,体内的毒也没有消散的趋势,宋泠趴在地面的稻草上,咬破了嘴唇,有些绝望地想,就算他猜出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宫外的手下能否相信他未身死、闯进禁宫救人?
况且宋澜这些年来做小伏低地潜藏在他身边,是早有夺嫡之心,他如今留着他的性命,只是取乐,不知哪一日,他便会丧失捉弄的兴趣,将他悄无声息地杀死在这里。
左右都是一盘死局。
宋澜总是一个人来,他身边的侍卫都守在洞口之上,只有偶尔递话催促时才会下来。他与他说话时凑得很近,丝毫不怕他会扑上来将他掐死,毕竟宋泠如今虚弱得连抬抬手指都是奢侈,根本没有杀人之力。
宋澜絮絮说着如今的朝局,通过他面上的表情判断他潜藏的心腹,在发觉对方意图之后,宋泠便开始长日沉默,一句话都不肯与他说。
可宋澜却因他的漠然勃然大怒,甚至开始对他动刑。
第一次刑讯之后,小皇帝伸手沾了他的血,在他额间抹出一道红痕。
“皇兄,”他突然说,“你怎么到如今还没有开口求我一句?”
宋泠仰头去看他,断断续续地笑起来。
他终于想明白了宋澜为何留着他的性命——不止是为了取乐,不止是在他的痛苦和狼狈中寻找满足感。他竟不甘心让他死于不明不白的阴谋,非要叫他亲口认输,心如死灰后再跌入地狱。
那日,宋澜派人解开了他手脚的锁链,将他抬到了地牢之上。
他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所幸当时是深夜,没有刺目的日光,他瞧见了燃烛楼煌煌的影子,然后模模糊糊地看见中天一轮圆月。
竟已过了一个月啊,又是月圆时了。
“皇兄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轮月亮之下,”宋澜在他身侧轻声回忆道,“你我共酌,饮得多了些,五哥借醉舞剑,削了我的发冠,剑锋指到你的时候,你纵然大醉,还是凭借本能拔剑相挡,躲开了他的戏弄。于是五哥握着我断裂的发簪哈哈大笑,说你永远是一流的英雄人物,而我……充其量是为英雄捧剑的影子。”
他抓着他的肩膀,终于有了半分失态:“你听没听到这句话,你为何没有反驳?在你们心里,我便是永远需要英雄照拂的可怜人!只要有太阳在,谁还能看到发亮的星辰?”
“不过无妨,”宋澜松了手,面上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甚至温和地为他抚平了肩上的褶皱,“射落太阳的,正是他眼中微渺的人,我知道你心中憋着一口气,不甘心输在我手上,可我今日忽然想开了,你已经输了,剩下的,都不再重要了。”
“再看一眼这月亮罢,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了,”他抬起头来,貌似十分怜悯地叹道,“无论是生是死,你再也不可能离开黑暗了,我也很好奇,泥淖中的太阳,也会发光吗?”
次日,他为他带来了一些书信。
“皇兄,我一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说过,”宋澜依旧秉着那只蜡烛,诚恳地说,“其实你也相信她背叛了你,只是没有想清楚为什么罢?你们认识的这样早,你可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声名、权柄、威势。
后位、信赖、爱情。
在他忙于处理政事、无暇多顾时,她会生出怨忿吗?
在牵手走在许州的稻田之间时,她会生出野心吗?
在与宋澜交好的将近十年里,她会因对方的失意和瑟缩生出怜爱吗?
这些从前他能够不假思索回答的问题,就在那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当中模糊起来。
那是她的口吻——子澜吾弟,见字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