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按兵不动,一切如常,皇后这些时日也出奇平静,未就此事多言。
六月中,朱雀在汴都郊外抓到了那个售卖假金的商人。
昭帝亲临朱雀,审了一夜,众人不知他到底问出了什么,只知他方出朱雀司,便密令人传召玉秋实,叫他带着自己的长子进宫。
落薇听闻此事颇为诧异——她本以为,宋澜在抓到那个商人之后,会直接抓了玉随山后搜查玉氏府邸。
看来宋澜此时依旧有些摇摆。
六月十三日前夜,玉随山入刑部回话,忽在路上遭了暗算,身受重伤。
此事之后,宋澜对于玉秋实的态度忽而缓和了许多,不仅遣太医院医官关照,还赐了许多珍奇药品。
他们布置的这几桩案子竟然还不够,这场刺杀,说不得便是玉氏父子自己策划、用以赌皇帝心思的局。
那商人已在朱雀“自尽”身亡,《假龙吟》和会灵湖上的金铜杯都成了悬案。玉秋实不是傻子,先前西南采玉案叫他损失惨重,不过是因为兵贵神速,如今他回过神来,不仅用一场暗算洗清了帝王疑心,说不准还会将“假龙”一事重新引回她身上。
那天夜里,落薇和叶亭宴虽言语含笑,但二人都知道,这场夏日中的仗,当真是极为难打的,她执意仓促下手,便要承担着火烧回自己身上来的风险。
六月廿一日,宋澜已经有足足半个月未曾来过她的宫室,也没有遣人请她去过乾方殿。
张素无有些担忧地为落薇采了新开的莲花插瓶,见她望着面前的冰器,神色淡漠——他能看出来,这是一种十分平静的紧绷。
下一刻朝兰却风风火火地闯进殿来,她尽力压低了声音,却依旧难掩言语中的激动:“娘娘、娘娘!贵妃娘娘她……有身孕了!”
张素无认识落薇虽早,却是烟萝出事之后才被调回琼华殿,他伺候了这三个月,从未见落薇面上露出这样真心诧异的神色。
“你说什么?”落薇站起身来,一时之间难掩惊愕。
“随云……怎么会有身孕?”
第59章 燃犀照水(六)
落薇前些日子闲来无事,与朝兰和张素无两人糊了许多犀牛角形状的灯笼,安了蜡烛,挂在琼华后殿中小池塘旁的树上。
那时朝兰十分好奇地询问:“娘娘为何要将灯笼做成这怪异模样?”
落薇笑而不语,张素无指着小池塘中的倒影,耐心地为她解释道:“有位东晋名臣唤作温峤,有一日,他路过一个名叫‘牛渚矶’的地方,听说此处水潭中有许多怪物,便低头看去,但水下深不可测,什么都瞧不清楚。于是温峤便点燃犀牛角用以照明,果然照见了许多水鬼。”
“温峤燃犀照亮幽冥之事被正史记载了下来,后来人们常以燃犀为喻,称赞不畏鬼怪、洞见奸邪的壮举。如今犀牛角难寻,娘娘便做了这样牛角形状的灯,挂在小池塘边,震慑水下群鬼。”
朝兰吓道:“这水下真的有鬼么?”
张素无瞥了落薇一眼,温声道:“身在宫中,何处无鬼?不过娘娘是凤凰,既能洞察,当然能庇佑你我无恙了。”
朝兰信以为真,进殿去寻更多木条来扎灯,落薇缓缓踱步到张素无身边,扬起头来:“温峤燃犀照水后,十日便死于非命,今日我也燃起了这犀牛角灯,不知寿数还剩多少?”
张素无回头看了一眼风中摇晃的灯,想要下跪,却被落薇制止,于是他露出一个狡黠笑容来,道:“娘娘制的是假牛角,照出的自然也不是幽冥最深处的鬼魂,杀些小鬼罢了,哪里能损及自身?”
落薇哈哈大笑:“你在藏书阁这几年读书太多,又得了那些学士许多指点,倒学得油嘴滑舌了起来。”
如今那盏牛角灯还悬在花窗之下,有风吹来,撩得那灯转了一圈。
落薇扶着面前盛满了冰块的莲纹铜缸站起身来,不知自己如今是该哭还是该笑,她茫然地伸手,张素无连忙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
“去、去披芳阁……”落薇用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我们去看看贵妃。”
人定时分,园中刚刚传来一声石子落地的声响,裴郗便推开了叶亭宴的房门。
房中已有三人,柏森森撩着袖子,正在为叶亭宴把脉。
叶亭宴把玩着蒙眼的白纱,没有抬眼:“如何?”
“禁中密报,”裴郗沉声道,“贵妃有孕了。”
此言一出,三人俱惊,柏森森最先反应过来,瞪着叶亭宴道:“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又不是皇后有孕了!”
叶亭宴摸着手臂,阴森森地看了他一眼。
柏森森立刻打嘴:“是我言语不慎,是我言语不慎。”
周楚吟在一侧喃喃自语:“贵妃怎会有身孕?”
柏森森不解:“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意外,难不成宋澜他……”
瞧着那小子虽是心机深沉,但这么年轻,应该不会……罢?
周楚吟冲他翻了个白眼,先拱手向叶亭宴行了个礼:“无论如何,我先贺过你与皇后。”
叶亭宴苦笑道:“……难道这才是她不听劝阻的缘由?算起来,太医院此时诊出喜脉,这喜脉至少有一个月了,恰是她执意要动手的时候。”
见柏森森仍是不解,周楚吟便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道:“贵妃有孕,怎能不叫人意外?令成兄想,当年宋澜与皇后勾结玉秋实窃国,此千秋大罪,稍不留神便是千古骂名。宋澜娶玉秋实幺女,玉秋实入政事堂,皇后干政——这是他们的彼此挟制。”
说起来,“森森”只是他的小名儿,“令成”才是他的字,但柏森森自己不喜,对外总称自己的名出自《蜀相》,久而久之,众人几乎将他原名忘却。
周楚吟说到这里,裴郗在一侧接口道:“宋澜宠爱贵妃,是对玉秋实示好,她若不生子,既是玉秋实在宫中的眼线,又是宋澜挟制玉的棋子,一时不会有事。但无论她是否年少无知,她到底是玉家的女儿啊——她若能顺利诞下皇子,难保玉秋实不会起心思,说到底,扶持谁,都不如扶持自己人放心。柏医官,你说,在这样情形下,你若是宋澜,敢不敢叫贵妃有孕?”
“那……”柏森森沉吟片刻,回头又看了一眼叶亭宴后,他才恍然大悟,“所以,是我们之前想错了!我们总觉得宋澜忌惮玉秋实,不会叫他女儿有孕,可如今看来,宋澜早就决意除去玉秋实了,根本没有刻意防备,今日贵妃有孕,便是玉秋实的催命之音!”
“错之,”叶亭宴在他身后沉声唤道,“早朝之前,朱雀换班,你与默生打个照面,务必要弄清楚,贵妃身孕,究竟是宋澜默许,还是另有隐情?”
裴郗肃然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