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薇关了门,走近了那个真心爱护过她、爱护过宋泠的老人,握住了他皱纹横生的手,张平竟看着她,一向精明含笑的双眼似乎也闪烁了些泪光。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也很想解释一切,可如何能够开口?
最后只憋出含混一句:“张公,你放心。”
张平竟费力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后看了叶亭宴一眼,无声地张嘴说了一句,可惜唇齿抖得太厉害,落薇仔细辨认,也只听出他说了一句:“你们……”
叶亭宴走到近前来,取了桌上搁着的一支竹杆毛笔,轻轻放在了他的手中,又将榻上的小几拉近了些。
二人的相处流畅自然,仿佛很早之前就相识了一般。
张平竟接了笔,由他扶着,颤颤巍巍地斜着身,在宣纸上落笔。
字也抖得不成样子,所幸还能认得出来。
落薇死死地盯着叶亭宴,却见他面上神色淡淡,没有慌乱,也没有躲闪。
她低头看去,本以为张平竟要写下什么叮嘱,谁知道他哆嗦半天,笔尖上的墨淋漓滴落,最后只写了两句。
——万古如长夜、万古如长夜。
后来他精神乏了,落薇与叶亭宴一同告辞。
穿过张府园中狭窄的廊道时,有白色的絮在身侧纷纷扬扬地飘,不知是杨絮还是柳絮。
路走到尽头,皇后的白藤舆就在眼前,叶亭宴与张府的下人一般,躬身候在了一旁,恭送她离开。
落薇回头瞥了一眼,忽地示意他走近些,随后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问:“当年你来京,与皇室诸子都有交情,承明皇太子尤甚,随后你启程回北幽,可曾再与他来往过?”
叶亭宴眨了眨眼睛,答道:“不曾。”
“撒谎,”落薇飞快地道,“幽云河一役时,他为叶家求过情,言语中说与你有书信来往,本宫记得,你们当年颇为投契,叶大人都忘了么?”
第30章 流水今日(一)
“旧日往来罢了,哪里能记得这么清楚?”叶亭宴不忙不乱地回答,“娘娘何出此问?”
落薇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叶大人方才说,今日才与张公相识,何以如此熟稔?”
叶亭宴淡淡道:“张公德高望重,我听闻他突兀病倒,特地前来拜见。来前,我顺手从张公府邸前的街巷中买了一包绿豆糕,张公本不想见我,不知为何后来又肯见了,相见之后,张公含混地说了许多,人也虚脱过去,才让娘娘等了这么久。”
他说到这里,歪了歪头,反问道:“娘娘可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么,臣思来想去,没想明白,张公莫不成是将我认成了旁的什么人?”
张平竟能将他认成谁?
身形样貌,分明不同,行为处事,更是天差地别,只有那一双眼睛有些神似,她在点红道初见对方之时,一眼对上他的目光,便生了莫名其妙的心悸。
后来相熟,才能感受到其间的错落,就连眼神也并不相仿——叶亭宴双眼有疾,时常泛红,兼之其间的心机算计,哪有旧人澄澈干净的目光。
张平竟病中朦胧,生了魔蠹,念着旧日之事,闻到那绿豆糕的气味,便将他认成了旁人。
这也是常事,天狩三年之后,她不也是……时常沉溺幻相、不能自拔么?
想起那包糕点,落薇心中抽痛了一下。
一别数年,连宋泠都离去了这么久,那做糕饼的店家却还在啊。
落薇掩饰着情绪,反复去看叶亭宴的神态,对方却坦然自若地回望,什么都没叫她看出来。
担忧自己失态,落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便扶了烟萝的手,转身上了早已预备好的白藤舆。
坐定了,她定了定神,才重新掀起一侧的纱帘。
叶亭宴还在原处站着,冲她拱手行礼。
落薇便道:“张公病中糊涂,哪里还能认出什么人来,叶大人多思了。”
叶亭宴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开口道:“是他罢,如若不然,娘娘为何问起我们的交情?”
落薇攥紧了白藤舆的纱帘,面上露出一个得体微笑,装作听不懂他的话,避重就轻道:“叶大人,明日刑部公审御前刺杀一案,你还是做些准备的好。”
纱帘拂过他的面庞,随即便远去了。
皇后的车舆经过窄巷,前后跟随了许多垂首的宫人,落薇正襟危坐,行至巷口,鼻尖萦绕一股炒绿豆沙的香气,这才回过神来。
隔着纱帘和人群,她瞥见了熟悉的店家,店家和他的妻子都已老了,那家的小男孩也长成了抽条少年,落薇努力去想,却发觉自己已经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
而此刻他们都恭敬地跪伏着,脸贴地面,她看不清。
落薇收回目光,开口唤道:“烟萝。”
于是车舆一停,烟萝掀帘进来,应道:“娘娘。”
落薇吩咐道:“回宫之前,你到燕氏旧宅去一趟,请何夫人帮我寄一封信去幽州,让小燕帮忙,好好地查一查这个叶三,尤其是他这些年与汴都的往来。”
烟萝答了个“是”,又疑惑道:“娘娘怀疑什么?”
落薇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有那副《丹霄踏碎》,我本不该生这样的疑心……寻常的事情,宋澜必定已查得一清二楚,小燕在幽州多年,比宋澜派过去的人更晓当地事,便请他慢慢地、细细地查,真有什么不妥之处再告知我罢,若没有,就当是我多心。”
她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也更低了些:“方才那做糕饼的店家,为了区别绿豆与红豆,总喜欢以红曲在绿豆糕上印一轮月亮,是弯月,你去时,也买一块来尝尝罢。”
凤驾去后,叶亭宴在张府门口徘徊片刻,还是重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