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开了,余祐堂才恍然大悟,他低头看向匍匐在脚边的俏柳,她瞳孔微颤,双眸蓄满眼泪,却迟迟落不下,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当初被梁小姐叫进府中,一通把脉发现孩子足有月余,知道那是余楚堂的,她以为会被赶出祁国府时,梁绍清反倒劝她留下来养胎,当时还道梁绍清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姐。后来禾丰跟她谈话,说她要当好一个棋子,等孩子生下来,就回余府,届时当上半个主子,还要谢过梁绍清。她晓得了自己的作用,愈发专心地养胎,一直待在梁绍清的院子里,做些简单不费力的活,以作答谢。
谁晓得没几天祁国公寿宴,梁绍清将余娴请到院子里谈笑,自己看见了忙躲起来,后来余娴走了,梁绍清就问她可看见了余府小姐,她说看见了,从前在余府时两人还很熟,一眼就能认出。从那天起,梁绍清每日就兴致勃勃地向她打听余娴的事,再不谈让她作什么棋子,还着人在她面前打死了与她有染的面首,那时她便有不好的预感——她这颗棋子,梁绍清打算废了。
今早还在睡梦中,就被禾丰找嬷嬷绑了起来,说是放她回府去,道出实情,若二少爷不舍得孩子,有良心,会保她。如今二少爷连面都没露过……当初她去勾惹这人的时候就该料到,向来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让她母凭子贵?
俏柳不再闹了,心也死了。良阿嬷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嬷嬷悄悄地就把人缚住,带了下去。余祐堂望着人散去的那头,肩膀垮了,很落寞。
余娴看着也不是滋味,每次去二哥院里玩,都是俏柳招呼的,幼时同春溪和大哥的丫鬟小厮一起折柳打花的情谊,不算深,总归有。
知道她和二哥有染时,她慨叹过,问了春溪,春溪看得很开,说不该生的心思自己不会生,如果旁的人生了,那肯定是不知足,倘若福分够,有个好结果倒罢了,福分不够,到头了就会想自己这么殊死一搏是为什么。
很多达官贵人家有通房丫鬟,原配也给两兄弟指了小丫鬟,所以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有丫头跟着了,刚死了娘的五岁孩子哭哭闹闹,也就身边的丫头能一起抱头痛哭慰藉一二,陈桉接手后便没把人调走。发现余祐堂和丫鬟眉来眼去后,她已经足够果断,明令禁止,可还是成了这样。
“阿娘,我去看看二哥吧?”俏柳一死,余娴都生出唏嘘,怕余楚堂更难受,她想去安慰几句,再没用也抱一抱,好歹知道有人惦念他。
陈桉却摆手不让她去,“过年再说吧,他现在谁也不想见,连祐堂去都是碰壁。你嫁出去这么久了,与他更生分些。”言尽此处,她问起萧蔚,“你们最近还好吗?良阿嬷说你用智打发了那护卫,对你好一顿夸呢。但我知道,你们二人还是因此有了些隔阂。你若受了委屈,和我说,我和你爹都帮你教训他。只是最近多事之秋,暂且不要和离回来得好,等过了这阵子,再给你挑个可心的郎君都行。”也就余娴能让她心底宽慰些,她笑着拉过余娴的手,关切问着。
本来余娴还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陈桉,萧蔚的身份,自己的打算,但看她鬓间白发,她更不敢让陈桉操心什么,只说道:“我们小打小闹而已,哪有动辄要和离的份,阿娘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委屈着,若是有仇,我也要报回去的。”
陈桉松了口气,“你的脾性像我才好,以前你性子闷,我可担心你受委屈,但想着,好似你性子闷也是被我管束出来的……总之,这些天阿娘想得太多了,觉出从前的错,思念你,又不敢叫你来,顾来顾去人都瘦了很多。今日正好为这事把你叫来,好好看看你,也算那梁绍清积的德了。”
周围的仆人们都有眼色,退下去了,良阿嬷驾轻就熟地张罗着几人到别个院落听话,俏柳要如何悄悄发落、府中人要如何管住嘴,统统要吩咐下去。
“对了,”余娴握着陈桉的手,提到元贺郡主的帖子,“阿娘,你觉得,郡主是想要玉匣,才来找我的吗?”
陈桉盯着凌空一点琢磨了会,“我虽与她不熟,也知道郡主不是好事之人……但她和祁国公夫人在军中便相熟了,很难说,可能是祁国府托的。”
余娴讷然,“那梁小姐也会去?发生这样的事,我不知如何面对她这样坏心肠的人。”
“不,越是这样,你越是得谢过她。”陈桉斟酌了下,“纵然受祁国府打压,但祁国公从来没有明面上与我们撕破脸,我们就不能给勋贵甩脸色,更何况你阿爹因为你二哥的事,频频被言官上疏弹劾,境遇危险,全靠多年积累的人脉和功劳才强撑下来,若你不给她好脸色,祁国公稍稍一运作,余府更受不起。这一次梁小姐不知道抽什么风,放了俏柳这样好的棋子,是施了恩惠,不知道后头还有什么样的手段,你去了,记得给她也备上一份礼,认真谢过她。但她若问起是什么礼,你千万不要说破就是了。”
第40章 怎么不能活
心底几番思量, 再看不惯梁绍清这人,也得忍下磕绊,做好面上功夫, 余娴点头应好,“寿宴时她确实想与女儿结交,可话不投机,我们并未生出什么交情。”
啊,她想起来了,萧蔚跟梁绍清倒是有些交情, 难道她是看在萧蔚的面子上,苦于不好说破, 才借了自己的面子?
难怪,这么大的一盘棋, 说弃就弃了!原来是念了老相好的情!萧蔚这人于情爱上确实颇有手段, 孤傲如梁绍清,也会被诱得晕头转向!都不管他是不是有妇之夫,就匆匆献殷勤!这么一想, 上次梁绍清给自己送面首、送护卫, 看似应自己的喜好,实则都是为了让自己跟萧蔚离心, 她好横插一脚!
余娴长叹一口气, 还以为梁小姐多聪明, 结果于情爱上也是个跛子,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不行, 下次见了面要好生提点她一番, 饶是因为玉匣成了仇敌,但都是女子, 同样的当,自己上过了,她就不要上了吧!萧蔚这个人到处骗感情,全作利用,简直罪无可恕!
不知怎么聊得余娴怄气,陈桉以为她是气梁绍清,安抚道:“既然她把俏柳送回来,总也没坏得彻底。”提起俏柳,陈桉也是一声长叹,苦恼道,“我当初还特意给她喂了半碗避子汤,听大夫说是毒性极强之物,便不忍心喂完一碗,也不忍心着人打她见红,心想着没摸出脉来八九不离十,再不愿糟践人,就放出了府!”
“阿娘莫要烦心了,您也从没处理过这样的事,府中上下都是善人,您说不打她,谁也不会劝您。人总会有疏漏的时候。”余娴也不太懂为何喝下避子汤还会疏漏,但有时候命运就是奇妙,许是余府和俏柳命中都有此一劫,她的眸黯了黯,低声道,“我现在担心的是春溪……”
“春溪我从不担心,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仆,她机灵通透,决计不会想着媚主。”
余娴摇头,“我是担心春溪知道俏柳被处置,要伤心很久呢。她和俏柳一起进府、一起长大,我还没出生时她俩就睡一个被窝,说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俏柳先成了二哥的丫鬟,常拿被赏赐的好东西给春溪,我出生后,春溪一直照顾我,也没忘了这情分。她知道俏柳和二哥做了那种事后,嘴上说着看各人的福分,私下却偷偷抹泪。”
春溪是个重情义的丫鬟,主仆情一场,就可以不顾生死挡在余娴身前,那夜被截杀,分明有活路,也不愿意抛下余娴。那么她与俏柳的情谊,若是知道这件事会多难过。
抿了一口茶水,陈桉扶着额,撑在小桌上,双目无神,“我何尝没想过留俏柳做通房,孩子不能出生,但等楚堂有了娘子,可以把她抬成姨娘,也算念一场情分。但是,你二哥是个嗜赌好嫖的浪子,哪有姑娘愿意嫁给他?我也没那歹毒的心思把好人家姑娘骗进门吧?若真有姑娘自己愿意,必是余家祖上积德几辈子修来的。可余家祖上自己的德行都不怎么样。”
一顿,她摆手不提祖上,“……就是没有,我只能养你二哥一辈子!又哪有窝囊人自己不立门户,我这个当继母的帮她管一辈子通房的道理?他但凡是个愿意读书的,愿意从商也行,只要他出面担起这责任,我就算被人说闲话,也会为他保下俏柳!可他偏偏……偏偏是这样!”
“更不要说,祁国府那头的利害,他们处置了面首,我却充好人把丫鬟留着,让他们晓得了,又可以顺势生一波事,届时你爹的官位还要不要?余府的心我都操不过来,春溪丫头的心我更顾不上了。”
实则,还是祁国府那边更让人为难些。阿娘心肠软,其实退一步帮二哥管一辈子通房,她必然也是考虑过的。但凡俏柳没出去跟面首乱搞过,但凡当初事发时二哥就站出来留下她,阿娘也许就让她当通房了。再退一步,但凡俏柳招惹的不是祁国府的面首,而是普通面首,就算出去行过欢好,只要没得花柳,阿娘也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留作浣衣丫头。
偏偏二哥没保她,偏偏俏柳勾搭过面首,偏偏勾搭的还是祁国府面首,这一道道难关下来,阿娘再软的心肠也只能和祁国府行径一致,把人处理了。
可祁国府不就是要玉匣才频频出招吗?到底为什么撑着不给?余娴趁机提议试探,“阿娘,不若将玉匣给他们吧?马上过年了,您睡个踏实觉。”
陈桉惨然一笑,良阿嬷不说,她也猜得到余娴所知甚多,想来因为好奇,没有太安分,只是她现在无心理会她知道多少,也没心思跟她从头说起,“若真有这个东西,我情愿给他。根本就没有玉匣,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拿不出,怎么办?”
“那阿爹为何会入狱?”余娴惊讶,忙追问道,“传闻说,阿爹是给陛下看了玉匣才被打入牢中的,若是没有,您当初请陛下窥的玉匣又从何而来?阿爹又怎么被放出来的?”
陈桉的视线调至她的脸上,“你阿爹被放出来,是因为他本就清白。但世上一定有不清白的人,从头到尾,生下来就是个祸胎。从前我不信,但如今看你大哥二哥,我倾尽全力,怎么教都教不好,便信了。”
余娴拱起眉心,露出疑惑之色,心想着正是询问真相的好时机,待要开口,余光瞧见一个嬷嬷风风火火冲上了廊子,转瞬间扑倒在脚边。
“不好了,夫人!二少爷闹起来了!”
陈桉撑着额间无奈,“他不是每日都要寻死觅活么,晌午我要见他他不想见,现在叫我做什么?让他闹去吧,别吓着我的阿鲤就是了。”
“不是!不是!”嬷嬷慌张陈情,“二少爷这次是来真的!他不知在哪寻着了刀!扎进跛的那条腿,正院子里叫唤,也不准人靠近!良阿嬷在一旁,但二少爷拿命要挟,谁也不敢妄动!”
“良阿嬷也制不住?”余娴知道良阿嬷的身手,若她都找不到机会抢刀,想必是真拿刀子比划到了脖子上,她提起裙子,跟着已经冲出去的陈桉,“阿娘我也去!”
“刀子乱舞危险,你莫去!”陈桉摆开她的手,摆了两下却因实在没力气,摆不开,也没时间再多劝,自己的气力用尽了,正好她扶着吧,“那你站远些!”
娘儿俩脚步匆忙,嬷嬷跟在后头禀明情况,“良阿嬷来敲打他,跟他说了要处置俏柳,毕竟他屋里的人都知道俏柳与他的那些始末,想着让他们都警醒些,谁要多嘴来院子问起,一律禀给您,却不知道哪里碰了他的逆鳞,突然就跳起来,枕头下摸出一把刀!”
“不是说了把他屋子里危险的东西全都撤走吗?!”陈桉的脑子快要炸了,每日刚想歇息片刻,就有新一出乱子等着她,觉怎也补不够似的。
“是撤走了呀!不晓得二少爷是不是趁看管的人不注意,上哪个小厨房摸来的!”嬷嬷也心急,“这次事毕了,奴一定给那桌角都磨平!再不敢让夫人这样操心!”
到了余楚堂的院子,果然见到那蠢货舞着刀子半刺进了脖子,再深一寸要飙血出来的架势,良阿嬷围着他成一个半圈,慢步绕着寻机会,陈桉按下余娴示意她就站一旁,自己三两步上前,“你要命不要!反了天了?!”
听见陈桉的声音,余楚堂抬头,一双怒目瞠她,瞬间涌出眼泪,“你这毒妇来得正好!我问你,是不是你下令要杀俏柳?是不是你着人把我的孩子打了?!”他说得激动,嗓子破功,皮肉上的血痕愈发明显。
余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称阿娘为毒妇?跛了脚,便连礼教都跛去了吗?再细看,二哥似乎连模样也大改了,因着连日愤怒,满脸褶子腻汗,半张脸都被胡青掩住,唯一体面的锦衣还被戳了大洞,汩汩流着血。她红着眼眶,忍不住上前劝喊,“二哥!你放下刀,好好说话!”